时间:2022-12-12 22:26:56来源:
乔戈里峰被中国古籍载为“冻凌山”。作为世界第二高峰,它素以“凶残”著称,却又被称为“世界尽头冷酷仙境”。我曾数次接近这片区域,但大都匆匆而过。2022年3月,终于有机会走进这里,聆听大山深处的脉动。
沿着沟壑纵横、荒凉肃杀的边境,流传着关于古隘口、跨国牧道和戍边遗址的种种传说。难以想象,在这片现代文明的边缘地带,分布着古丝绸之路的重要分支,曾是从中国新疆前往南亚和中亚的重要通道。循着前人的足迹,我一步步走进山中。
走向乔戈里峰 (张佳/图)
喀喇昆仑深处东经76.5度,北纬35.9度,这是乔戈里峰的坐标参数。以它为圆心,除了零星分布的塔吉克族牧民,方圆一百多公里范围内大都渺无人烟。
如果不是地形因素,这里本该是生机盎然,在中国中东部的相同纬度,依次分布着关中平原、黄淮平原,都是农耕文明最发达的地区。但千万年前的造山运动改变了一切,随着地壳平移,大地逐渐隆起,最终形成地球上神秘的帕米尔高原。
昆仑山、喀喇昆仑山、萨雷阔勒岭、兴都库什山等举世闻名的大山一股脑汇聚在此,莽莽群山阻挡了来自印度洋的水汽,把这里阻隔成一片与世隔绝的天地,神秘、遥远、荒凉成为这里的“标签”,只有吃苦耐劳的塔吉克人世代在这里游牧,过着几乎千年未变的生活。
乔戈里峰下的塔吉克牧民 (齐拉克·买买热依木/图)
山岳隔断了世界,但也孕育着希望。沿着乔戈里峰东北—西南山脊,涓涓冰川融水最终汇聚成奔涌江河,往南流过印度平原,往北穿过喀喇昆仑后注入塔里木河,成为两种不同文明的发源地。在北侧,叶尔羌河、克勒青河(最后均注入塔里木河)划开坚如钢铁的大地,一路蜿蜒向前,在亘古荒凉的高原深处滋养出点点绿洲。沿着这些绿洲,古代勇敢的探险者们走进高原,经过长年累月的探索,开辟出从西域通往中亚和南亚次大陆的通道。
这些古道以塔什库尔干县达布达尔乡热斯喀木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延伸,由热斯喀木通道、木斯塔山口道和星峡尔山口道等组成,每条通道再分为若干分支,像触角一样穿过昆仑和喀喇昆仑,将原本互相隔绝的区域连接起来。其中热斯喀木通道是整个古道的“主干道”。
热斯喀木通道在一个叫岔河口的位置形成三条分支,岔河口位于热斯喀木新村东南约十公里处,因克勒青河、叶尔羌河在此交汇而得名。从这里往东北,沿叶尔羌河谷逆势而上约百公里抵达新藏线(219国道),然后左转可以进入塔里木盆地西缘的绿洲地带,直通广袤的新疆内腹,右转则可以经赛图拉、康西瓦进入青藏高原。岔河口往西北,翻越层层叠叠的群山后进入喀喇昆仑与萨雷阔勒岭之间的河谷,与中巴友谊公路(314国道)交会,还可以进入著名的瓦罕走廊。作为中国西部边境的两大战略通道,314和219国道原本呈平行走向,但通过热斯喀木实现连通。
从岔河口往南则是前往边境的主通道,沿克勒青河逆行向上,先后分出星峡尔山口(因对面居住着巴基斯坦星峡尔部落而得名)和木斯塔山口两个分支,从两个山口出境后是巴控克什米尔,再往前就是印度河上游。史料记载,清朝时期,喀喇昆仑南北两侧的居民就是通过这里开展贸易、迁徙活动。西方探险家斯文·赫定等就曾在这里留下足迹。
(梁淑怡/图)
一夫当关的地形,注定了这里是兵家要地。从岔河口往南,沿克勒青河左岸分布着众多不同年代的戍边遗址,其中一座古堡就建在临河的土山上,山高约十数米,地势陡峭,极难攀爬,是凭险拒敌的理想场所。初次见它是个风沙天气,黄沙弥漫,天地苍茫,远远望去,土黄色堡垒静静矗立在土黄的山顶上,仿佛在追忆被遗忘在时光深处的岁月。
古道旁的堡垒遗址 (张佳/图)
一座铁索桥横跨在岔河口附近的克勒青河上,两侧隘口均有堡垒遗址,从形制上看,应当是清代或民国时期遗留。在热斯喀木沿线,横跨克勒青河或叶尔羌河的索桥很常见,河两岸绿洲中的牧民,就依靠它们悬渡出行。
关于喀喇昆仑山中的“悬渡”,中国史书两千年前就有记载。《汉书·西域传·乌秅国》:“县(悬)渡者,石山也,溪谷不同,以绳索相引而渡云”,这个乌秅国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属西域都护管辖,据考证,其辖地就在叶尔羌河上游和喀喇昆仑山中,大致与古道所辐射范围重合。可以想见,早在汉唐时期,长安的意志就已延伸到这边僻之地,护佑中外商旅沿山间驿道穿梭往来,促进不同文明之间的交通交往。
岔河口的悬渡遗址 (张佳/图)
28岁的塔吉克族青年夏依尔生长于斯,是一名护边员,熟知边境情况。他说,有次无意间在克勒青河岸一面悬崖上发现一处洞穴,壮着胆子爬了进去,洞穴深不见底,越往里面空间逐渐开阔,随后出现几条岔道,他最终也没走到尽头。
他邀请我去看,但由于时间原因,最终没能成行,不知那口山洞会不会是更久远时候的遗址。
古道曾经的繁华乔戈里峰如巨人身躯般的山脊,在中巴边境形成天然国境线。它是国际登山界公认的八千米级攀登难度最大的山峰。之所以难攀登,除了它自身山势陡峭,冰峰密布,还因为它周围纵深过长,登山者要在山中跋涉数日才能抵达山脚下,已经耗去大量精力和物资。
中国境内最便捷的进山路线是从叶城县西合休乡苦鲁勒村出发,顺着阿格勒沟一路向前,翻越海拔4800多米的阿格勒达坂后右转进入克勒青河谷,抵达乔戈里峰北坡。
其实还有另一条路线,即上文所述的岔河口南线。从地图上看,岔河口与乔戈里峰直线距离约90公里,但这中间是一片无法直接翻越的群山,只能沿克勒青河谷一直向前,绕过飞来峰、东木斯塔山口,在河谷中辗转近200公里才能到达。因为道路崎岖险恶,因此罕有人至。
荒无人烟的克勒青河谷 (张佳/图)
边境管理部门在当地设有警务室,每当有登山队到来,他们都会选派经验丰富的护边员随行,既给他们做向导,同时提醒队员防止违反边境管理规定。与登山队员专业的登山装备相比,护边员背上几个干馕,牵上一匹骆驼,最多再带一根木棍就出发了。他们不必担心补给问题,喀喇昆仑山中到处都有他们躲风避雨的“秘密基地”,更重要的是,他们对山中苦寒早已司空见惯。
由于重要的战略位置,克勒青河谷被称作“喀喇昆仑走廊”,其中有一段“跨国牧道”,每年入冬前和开春后,巴基斯坦星峡尔部落的牧民们赶着牦牛和羊群从河谷借道,在中国边防军人引导下完成在冬夏牧场之间的迁徙。
驮运物资的毛驴行走在古道上。 (张佳/图)
国境两侧,有着太多的渊源纠葛。在乔戈里峰南侧的巴控克什米尔地区,有一块曾隶属中国的“飞地”——坎巨提王国,《清史稿》中记载,“葱岭东有坎巨提者,一名乾竺特,其都城曰棍杂……在莎车州西南约二千里”。
当时的坎巨提是清王朝的藩属国。在帝国的保护下,这片古道迎来古代史上最后的回光时刻。不久之后,随着帝国没落,对边境掌控能力变弱,野心家、强盗、土匪在这里蜂起,西部边陲陷入无休止的纷争,驼铃销匿,商旅绝迹,古道渐渐被时光遗忘和尘封,只留下乔戈里峰默默俯瞰着红尘的悲欢离合。
在那些冒险家中,不能不提的是斯文·赫定。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位来自瑞典的探险家曾深入亚洲腹地开展一系列探险活动。根据他在《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一书中记载,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围绕喀喇昆仑和克什米尔地区展开,他曾尝试在寒冬季节翻越塔克墩巴什山口,结果险些命丧高原。这个塔克墩巴什山口在今天瓦罕走廊之中,处于热斯喀木通道西北线的延伸处。
在完成对道路的探险后,斯文·赫定翻越喀喇昆仑,沿叶尔羌河进入塔里木盆地,在这里,他发现了包括楼兰古城在内的多处被风沙湮没的遗址,最终从这里带走不计其数的珍贵文物。
斯文·赫定的“收获”在西方社会引起轰动,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甚至东亚的日本人都尾随而来,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昆仑山下这片区域,将黑手伸向塔里木盆地东侧的伯孜克里克、敦煌……几乎毫不费力就把沉淀了千百年、独一无二的文物抢夺一空。这些文物,除了部分毁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战火,其余大部分别流散在大英博物馆、柏林国立博物院、东京国立博物馆等机构里。
当时的中国政府后来才察觉并逐步制止了这些行为,但直到新中国成立,有边无防的历史才被彻底终结。1963年3月,中巴签订《中巴关于中国新疆和由巴实际控制其防务的各个地区相接壤的边界的协定》,双方划定边界,其中坎巨提划归巴基斯坦所有,也就是今天的罕萨地区。
兴衰更替本是历史常态,人类活动成就了古道曾经的繁华,但最终也使这里陷入衰落。
比上海面积还大的村庄热斯喀木是塔吉克语,意思是“有矿的地方”,据说在大山深处蕴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
热斯喀木的行政面积8400平方公里,比上海市面积还要大,但仅有不足八百位塔吉克族牧民。漫长岁月,他们就散落在大山夹缝之间大大小小的绿洲里,世代繁衍生息,为往来商旅提供补给保障。如果没有他们,这古道该会多么寂寞。
2018年底,当地政府根据富民安居计划建成热斯喀木新村,牧民陆续来此定居。新村位于岔河口往下、叶尔羌河畔的穹托卡依绿洲附近,两排黄墙红顶房屋沿河谷走向整齐排列,村中道路两侧的路灯上挂满五星红旗。山外来人看惯了漫天彻地的土黄,陡然见到这鲜艳的颜色,恍若走进世外桃源。
航拍热斯喀木,画面左侧为热斯喀木通道东北线,连接219国道;右侧为岔河口,分布着热斯喀木通道南线和西北线。 (张佳/图)
入夜后,喀喇昆仑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狂风吹刮大地,微弱星光映出大山黢黑的轮廓,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兽。这时热斯喀木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塔吉克人拨旺炉火,吹响清脆的鹰笛,弹起巴朗孜阔木,跳起恰甫苏孜,吟唱起自己民族的曲目,屋外的枯寂苦寒,仿佛都与自己无关。歌声悠扬,旋律欢快,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忧郁。
塔吉克族是中国境内唯一的白色人种,主要分布在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如果把视野放得更开阔些,在瓦罕走廊、西帕米尔以及费尔干纳盆地,都分布着塔吉克人,他们同属欧罗巴人种,却由于政治、地缘等因素,又分成高原塔吉克和平原塔吉克,衍生出不同的文化、语言等。
塔吉克人的祖先粟特人以善于经商而闻名,丝绸之路繁盛时,他们穿过帕米尔缝隙间的古道,活跃于亚欧大陆的广袤区域,成为连接东西方世界的纽带,创造出数不尽的物质和文化财富。但随着大航海时代到来,曾经的商道随着古丝绸之路走向衰落,大潮退去,他们的后人被搁浅在古道之上,不复昔日荣光。
这天傍晚,我们来到河谷旁的一座毡房里休整。见有客人到来,男主人往铁皮炉子里塞满晒干的牛粪,烘得铝制水壶滋滋作响,毡房里的气氛迅速热腾起来,将尾随而来的寒风挡在屋外。白色牧犬端坐在门口,摇着尾巴静静看着我们,门外高台上架着一面太阳能发电板,远处是等待入圈的羊群,趁大人忙碌,孩子拿起手机刷着山外的世界。这些分属不同年代的画面,竟毫无违和地同时存在。
裹着白色头巾的女主人半低着头,一刻也不停地忙碌着,不一会儿,我们面前就摆满了馕、酥油、糖果,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点心。还未来得及道谢,她又拎来一壶刚煮好的奶茶,用碗斟满了挨个捧到我们面前,浓浓的香气扑面而来。几碗热腾腾奶茶下肚,满身的疲劳和寒气被迅速驱散。
看着我们喝得满头大汗,男主人咧开嘴笑,脸上如刀刻般的皱纹显得愈发沧桑。“喏,这样吃!”他把一块馕放在奶茶里泡一下,然后蘸着酥油放进嘴里。馕和奶茶,是山中生活和待客的必需品,在塔吉克人的风俗里,客人喝足够多的奶茶、吃足够多的馕,是对主人最大的尊重。
与人们的惯常印象不同,这里苦寒、物资匮乏但并不贫穷。山中绿洲水草丰茂,放牧收入再加上戍边、草场等各种补助,寻常人家每年收入都在十万元以上,多的能达到数十万元。其中一户牧民的资产据说达到千万元级别,但他依旧过着与其他人一样的生活,枯燥、单调而又充实。
更富足的是塔吉克人的精神世界,他们安贫乐道,任凭山外如何变化,都怡然自得地守着自己的家园。也有年轻人去外面闯荡,最终又都选择回到大山深处,褪去都市喧嚣浮躁的印记,接过父辈手中马鞭,往复着简朴的生活。
热斯喀木村的儿童 (张佳/图)
在山中偶遇一位与众不同的塔吉克人,他五十多岁模样,穿着土黄迷彩,腰板挺直,五官棱角分明,双目透着精光,十分孔武。上前询问才知道他叫龙吉克,曾是一名武警边防军人,从他祖父到儿子,一家四代都在帕米尔接力戍边。
龙吉克从部队退役后,原本在乌鲁木齐买了房子,但他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喀喇昆仑的边境线上,义务协助守边护边。高原山山水水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在乌鲁木齐,每天睡觉梦里都是边境线。”他的两个儿子都是戍边民警,如今也正坚守在帕米尔的边境线上。
热斯喀木的牧民大部分都是护边员,放牧就是巡逻,毡房就是哨所,边境每一寸土地都有他们的身影。为国戍边,是刻在这个民族骨子里的信仰。
离开热斯喀木后,无论往任何一个方向出发,现代文明的印记都迅速消退。视野里又恢复单调的土黄,大地沉默,河流奔涌,群山冷峻而孤独地耸立,山风里透着一股清冷肃杀,汽车卷起滚滚巨烟,让人忘记了时空,仿佛行走在世界的尽头。
后记告别喀喇昆仑,我乘车从热斯喀木通道东北线离开。汽车在山涧中左冲右突五个多小时,当翻过号称“险如鬼门关”的库地达坂后,终于冲出了大山,塔里木盆地西南边缘的绿洲次第呈现在眼前。
进入泽普县境内,透过车窗远远看到前方一条大河浩浩汤汤流过戈壁,河水碧绿清澈,就像是用和田玉做的腰带。地图上显示,这正是叶尔羌河。不同于在喀喇昆仑时的狂放不羁,挣脱了大山的束缚后,它反而显得更加沉稳成熟,不疾不徐、不急不躁,润泽着干枯的大地。
再往前,叶尔羌河最终流成塔里木河,它隔着大漠与昆仑遥望着自己的出发地,在冥思与回忆中慢慢走到旅途尽头。从荒凉到充满生机,再到孕育出无数希望,最终又归于荒凉,它经过两千多公里的跋涉,在大地上划出一条不规则的弧线,终于完成了一条河流的使命与轮回。
人类依靠现代技术,凿开喀喇昆仑,开辟出新的道路。 (张佳/图)
就在本文即将成稿时,新闻报道中传来桑株古道自驾公路将要开通的消息。那是条紧邻乔戈里古道,并且同样神秘、辽远、闭塞并充满传奇故事的道路,在经历过漫长的衰落与等待之后,即将重新向世人开放。
我赶忙联系热斯喀木,牧民说,从山外进来的柏油路已经修到岔河口一线,洞穿衣拉克素达坂的隧道预计不久也将被打通。我打开地图,那正是热斯喀木通道西北分支的大动脉,届时从外部进入古道的时间将会节省一半。
见惯了沧桑起落,当人类意志再次涌入这片土地,这条被遗忘已久的古道,不知会不会迎来它的新生。
注:文中所涉相关信息,均为公开出版物中可查询内容。
张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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