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7-08 16:15:52来源:
第1章 画面与遗忘
下过雨的午后,空气带着一股潮湿的腥味,地上残留着些许积水,行走间难免沾湿鞋面。
邵离拉高衣领阻止初秋的凉风灌入领口,这糟糕的天气不太适合漫步,可他只想这样漫无目的的走一走,觉得这样做好像能让烦闷的心情好一点。
讨厌人多的地方,更讨厌拥挤的公共交通,而停在小区里的轿车就像摆设一样,多年来未曾碰触过。
他记不得原因,只是本能的对那辆轿车望而却步。恐惧,排斥,还有说不上缘由的心悸,让他连看都不想看到那辆车。可每当说起要把它卖掉,心里又总有些莫名不舍。
也许应该买辆单车,总比走来走去的省些力气。
数不清是第几次打开提包,检查里面的画稿是否安好,邵离深呼吸,压抑下紧张的情绪,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迈步走进出版社大楼。
当编辑惊讶的看着自己,重重点头说这部作品很有意思的时候,邵离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甚至怀疑自己出现幻听。
真的……可以了吗?
多久了,究竟有多久了?一次次被拒绝,一次次被委婉的告知没有这方面才能,早已经习惯失败,这一次,真的能成功吗?
想笑,面部肌肉不受控制的舒展开,连想装作淡定的机会都没有,他几乎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但随之而来的又是缠绕心头的重重不安。
面对编辑的询问,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这部作品的灵感来源,每一个画面,每一句对白,甚至每一个表情,都来自于纠缠自己多年的噩梦,无法摆脱的梦魇,每画下一个画面,都像是将陈年旧伤狠狠撕开一样痛苦到窒息。
仿佛能够完全融入剧情一般,邵离的脑中不断回想着主角的心情与心境,以及那个永远看不清脸面的重要配角,于画纸之上,那张脸也总是以阴影或空白略过。
这些梦想要告诉他什么?又或者那并不是梦,只不过是自己陷入自己所创造的世界?还是真实发生在某处的事件?
天呐,这种焦躁的感觉快要将他逼疯,每每从梦中醒来,他甚至无法清晰的判断哪边是梦哪边是真,直到看见桌面上凌乱的画稿,才觉得终于从梦中解脱。
和预想的一样,故事情节虽然得到编辑的认可,但内容充满暴力血腥以及阴暗的情绪,不适合作为书面读物出版,可以尝试在网络平台发表。
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能重新回归巅峰时期,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现在这个时代,网络读者远比实体书籍消费者要多出许多。
匆忙签了合约,邵离慌张的逃离那个让他坐立难安的地方。街道上行人熙攘,他惊恐的躲闪着,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像戴着面具一样僵硬又虚假,他突然觉得这些生物好陌生。
也许……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
灰黑色天空再次落下细碎雨点,淋湿的发梢贴紧脸颊,衣服裹着身体十分难受,这种被淋透的粘腻感为何如此熟悉?让这颗慌乱跳动的心脏更加疲惫。
冲进家门打开所有房间的暖风,邵离拉扯掉湿冷的衣服,将自己完全浸泡在注满热水的浴缸中。
被温暖包围的瞬间,他不但没能冷静下来,反而更加慌乱到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太多凌乱的画面在脑中闪现,却没有一个稍作停留。
邵离双目紧闭仰靠在浴缸边缘,他好奇,同时也在惧怕,好奇的是画面中的人到底是谁,他或者他们在做什么,每当画面定格在某一刹那,他又会不自觉的去想其他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没错,他害怕看清画面中的一切,本能告诉他,看不清也许会更好。
不记得额角的微小伤疤从何而来,他只知道看到伤疤的刹那,心会刺痛,满满的悔恨像荆棘一样缠绕着心脏。
可是……为什么呢?
漫画中那个从未露出脸面的角色,他不想画,也画不出,那张脸就像封锁记忆的锁头,冥冥之中,似乎一旦想起那张脸,所有的事情都会回到最为糟糕的起点,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能想起,不要想起。
胡乱抹去挂在身上的水珠,邵离疲惫的爬上柔软的大床,将自己紧紧卷在被子里,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字台上,整齐摆放的画稿厚厚堆叠在一起。
梦还要做多久?
无数个噩梦接续而成的故事尚未完成,他需要一个结局,可他不知道结局是什么,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但都无法填补心中的空洞。
他从未像此刻这么渴望噩梦降临,渴望那个梦能够赐予他一个绝对震撼的结局。
漫画预告已在网络上开始宣传,仅仅是封面和简介,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关注,邵离享受这种被期待着的感觉,以及被世界被不知名的人们需要着的感觉。
入睡呀,快入睡呀!不睡着怎么做梦?一周了,已经足足一周了!因为恐惧和不安,这一周不是画通宵就是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越是夜深,脑袋就越发清醒,与世隔绝的孤独感也更加强烈。
这感觉糟透了,说不定那些让他心力交瘁的梦反而是种救赎。
睡吧,入梦吧,直睡到结局到来也没关系。
抖着手翻出抽屉里的药瓶,邵离仰头吞下一粒,大口灌着杯子里的冷水。秒针跳动发出的咔咔声如同蚂蚁在粗木上爬行,震得耳膜发痒。
好烦,灯光也好烦,对了,也许昏暗一些就可以睡着。
抠出电池的钟表,扯断电源的台灯,塞满布团的下水道,睡不着,为什么还是睡不着?
一粒又一粒,邵离记不清自己到底吞下了多少药片,躺在床上出神的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总觉得那里也明亮得讨厌。
轮廓线,颜色,眼中的景物慢慢变得虚幻混沌。还好,药效终于开始发挥,意识渐渐有些模糊,困意袭来,这种久违的感觉如此令人怀念。
床头手机突兀的响起,邵离不耐烦的皱起眉头,他想伸出手去拿电话,然而手臂完全不听使唤,只是无力的垂在身侧,一动也不能动。
他惊恐的发现,不能动的不仅仅是手臂,还有整个身体,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糟糕了!无意识中服药过量,这也太讽刺了,说不定明天的都市头条就会印有自己的照片。前知名漫画家过量服药劳拉西泮,疑似自杀?
一个精神病自杀了,说不定会有很多人在茶余饭后笑着谈论这件事,然后很快被淹没在成百上千条不知真假的新闻之中。
真是难堪啊。
咔嗒一声轻响,随即客厅里传来一阵轻微响动,像是有人故意放轻脚步缓慢行走。
进贼了?算了,无所谓,爱拿什么拿什么吧,恐怕没有哪个小偷有闲心干掉一个看起来打算自杀的人。也许就这么死掉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再经历失败,不用再恐惧噩梦,更不用孤独的生存下去,真的挺好。
邵离缓缓闭上双眼,放任疲惫已久的心神沉入不见底的深潭。
随着呼吸衰弱到几乎消失,那段被遗忘的日子犹如被石块激起的河底沙,不断翻涌着填满记忆的空白。
染满鲜血的双手,沾有血污的衣摆,交缠的人影,以及那张看不清却近在咫尺的脸。
他……是谁?
第2章 肇事与抢劫
记忆中,那同样是一个微凉的初秋,邵离郁闷的将画稿撕碎丢进汇城河中,麻木的看着碎片被河水冲向远方。
曾经以一部悬疑题材恐怖漫画名声大噪的他,继那部作品之后却再没出过像样的东西。没有好故事,画得再漂亮又能怎样,还不是骂声四起。如果当初没有红到发紫,大概也不会从那么高的地方一下子跌得这么狠。
故事故事故事!哪有那么多故事可讲?千篇一律烂大街的题材就算再怎么火,也很难火出一个人的特色,他不想随波逐流,更不想为了博取眼球硬生生去附和。
邵离灌下大半灌啤酒,随手丢掉罐子钻回车里,他不信会永远这样没落,他缺少的只是那份震撼感。
是的,没错,恐怖也好悬疑也罢,不是只拿出来吓吓人就够了,他需要足够让人震惊的噱头和一个无可挑剔的结局,以及……身临其境的真实感。
自己都不信的事,说出来怎么可能让别人相信?
想到就要做到,邵离毫不犹豫的驾车向着市郊驶去,越走越远,越来越荒凉,深夜的城乡公路一片漆黑,偏僻得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紧张、刺激以及微妙的恐惧感。
正当他陶醉于这种氛围中时,远光灯所及之处,突然闪过一个人影,车子传来碰撞的顿感,邵离本能的猛踩刹车,滑出五十多米才停下。
咕咚,咕咚。
心跳得快要撞破喉咙,额头布满细密汗珠,他大口喘着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办?撞人了!
慌乱的推开车门往回走,借由手机的电筒光线照亮柏油路面,轮胎拖拽出长长一道血痕,他沿着血痕,一步一步缓慢挪向痕迹的起点,尸体静静躺在光亮中动也不动,竟是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
死了吗?也许还活着?邵离伸出手去探女人的鼻息,微弱的热气喷在指尖,一下比一下淡薄。
或许还有救!
脱下外套裹在女人身上,他吃力的将女人拖进车里,必须找到离这里最近的医院!不等他翻出手机点开导航,车窗突然被人拍得砰砰直响,吓得他险些将手机丢开。
怎么可能有人在这里?这破树林黑压压的,谁那么神经大半夜在这里闲逛?
邵离警惕的隔着玻璃窗打量车外的男人,玻璃贴了深色保护膜,黑灯瞎火的,他敢确信对方完全看不见车里的情况。
不自觉的瞥了眼后座上的女人,一颗心紧紧揪起,这情况太诡异了。深夜的树林中,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从树林里跑出来,紧接着又出现一个高大的男人?这状况怎么看都应该报警。
紧张之中,简单的三个数字一次又一次按错,好不容易让正确的号码显示在屏幕上时,副驾的车门被一把拉开,带着泥土气息的身影逼近,手机随即落入对方手中。
上帝,竟然犯这样的错误,紧张之下居然忘记锁好车门。喉咙一阵刺痛,冰冷的刀刃紧贴皮肤,传来阵阵寒意。
“你……你要干什么?”虚张声势似的直视着对方满含凶意的目光,邵离紧靠着椅背,左手悄悄移向车门,“你要钱的话,钱包在这里。”
“别乱动,老实点,早给我开门就没必要动刀子了。”男人高大的身体挤进车里,在副驾的位置坐好,甚至顺手关上了车门,“走,去南堰市。”
开什么玩笑?这里可是汇城,到南堰市至少两千多公里,那是说去就能去的吗?可刀刃架在脖子上,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得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不认路。”
“我认识,开车。”
“不行……我必须先去医院。”从后视镜看了眼后排座,邵离底气不足的说,“我撞了人,好歹让我把她送去医院!”
男人掀开染满血污的外套看了一眼,随后坐回座位挑眉问,“撞了人?”
“嗯。”感受到男人审视的目光,邵离不自在的扭开脸,他讨厌这种怪异的探究目光,还有难以言明的仿佛看透一切的了然,“我撞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光着的,不是我干的!”
“你确定不是打算去抛尸?”
一句话问得邵离怒火中烧,连惧怕都抛诸脑后,“我是要送她去医院抢救!你才是凶手吧,你个强//奸犯!”
糟糕!不该乱说话。颈间的刺痛提醒他刀子依然架在脖子上,他没有与凶手讨价还价的余地,耳边响起的是对方意义不明的冷哼。
“我没兴趣,赶紧开你的车。”
骗子!说谎骗鬼呢?荒郊野岭突然冒出来的只有你们,不是你还能是谁?难道是我?邵离沉下脸发动汽车,沿着偏僻的公路向前行驶。
“前面环形路走第二个出口,最好别给我耍花招。”
男人的声音低沉且透着狠劲,邵离不敢反抗,只是不停地通过后视镜窥视后座上的人,流那么多血,再不抢救真的会死。
似乎察觉到邵离的小动作,男人重重拍了拍邵离身后的椅背以示警告,“她已经死了,送医院也没有用,肇事司机的罪名你是跑不了的,如果老实点,我倒是可以帮你。”
在男人开口的那一刻,邵离已经脑中一片空白。死了?还是死了?能否赔偿得起是一回事,如果被警察发现自己是酒后驾车,那就更糟糕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不能进监狱,更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曾经大红大紫的漫画家酒后驾车致人死亡?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自己这辈子就毁了!要逃,必须逃。
“你说……你会帮我?”邵离喃喃重复着男人的话,像是在为自己洗脑一般,“为什么帮我?”
男人冷冷瞪了邵离一眼,没有回答。
真是愚蠢,还用问为什么?邵离很想苦笑,可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对方愿意帮他的理由不难猜测,一辆车和一个司机,重点是免费的,帮自己逃脱罪责的目的不过是换取共犯的身份,让自己连报警的立场都没有。
在尚未想到更佳的对策时,顺从大概是最明智的选择。他很想问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去南堰那么远的地方,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么偏僻的树林里,各种各样犯罪相关的设想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可他不敢问,俗话说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还是暂且保持沉默吧,至少在达到南堰之前,自己应该是相对安全的。
邵离犹犹豫豫的不时扫一眼男人阴沉的脸色,忍受着香烟呛鼻的气味,胆战心惊的问,“那尸体……怎么办?”
第3章 病状与逃亡
“你撞的你问我怎么办?”
略带嘲讽的反问句像把尖锥刺痛邵离的神经,他本能的想要忽略掉自己撞了人这样可怕的事实,奈何车子里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让他无法忽视,“还是让我把她送去医院吧。”
“不行。”
听到男人冰冷的拒绝,邵离只觉得脑袋一炸,一股子怒气压得他忍不住大吼,“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问你怎么办你不说,我要送她去医院,你又不让,到底要我怎么样?”
暴怒之中,方向盘被拖拽得偏了方向,车子摇晃着画出蛇形,险些撞向路边的树桩。冰冷的手指被另一只手握紧,强制将方向盘摆正,耳边惊恐的怒骂声震得他耳膜发疼。
“你他妈想杀了我吗?”
静下来,快静下来。邵离踩下刹车,车子缓缓停靠路边,他抓着胸前的衣襟大口喘着气。那是个意外,想不想杀了这个劫车的混蛋先不说,至少他敢确定他还不想自杀。
手指抖得厉害,心口疼得他冒出满头冷汗,呼吸也越发急促混乱,似乎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疼痛且僵硬。
好难受,好痛苦。
模糊中瞧见男人的双唇一开一合,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邵离闭上眼睛伸手去手套箱中摸索。
药呢?药在哪?他记得就是放在那里没错。越是找不到,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这样子糟透了,不想被看到,谁也不行!
突然,微凉的瓶子被塞入手心,他顾不得去思考药瓶如何进入手中,只是无意识的动作着,慌忙倒出药粒,随手捏起一粒直接吞进肚子里,就连地板上散落了大半瓶药片也全然不觉。
当清冷的空气终于能够顺利灌入肺叶,邵离才缓缓睁开双眼,不知身边的车窗何时被打开,新鲜的带着泥土清香的夜风吹入,让呼吸彻底平缓下来。
“劳拉西泮。”
不是疑问,是陈述。邵离别过脸不理会,尽管是陌生人,可他仍然不希望被对方发现自己的秘密。
焦虑症,也就是精神病的一种,这不是什么美好的名词,他讨厌那些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甚至还有假惺惺的关怀,天知道那些家伙背着他的时候会不会把这当成个笑话来宣扬。
“要么把尸体丢树林里,要么搬去后备箱。”
冷硬的声线震得邵离一惊,他以为对方会问什么,然而没有,好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不行!丢在这里会被发现!”
可是……不想看,更不想碰触,地上的血印子仍然深深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甚至不敢看那个女人到底被撞成什么可怕的样子。
另一侧车门被打开,男人起身打算钻出车外,顿了一下又坐回来,冷冷瞪着头也不抬的邵离下达命令,“和我一起下车。”
不想去,又不敢违抗命令,刀子已经被男人握在手中,威胁意味十足,他似乎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好在男人接下来的话犹如特赦一般,让他着实松了口气。
“用不着你搬,站远点呆着,别打算一脚油门逃走。”
逃……逃走?
这似乎是个办法,脑袋里一团乱,只顾着琢磨怎么把这混蛋赶走,竟然没想过要逃。开车逃离是没什么希望了,看来对方是不打算放过自己,这车是一定要下的。
打开后备箱,邵离不情不愿的在男人注视下离开驾驶座,随后男人也下了车,将裹着外套的尸体从后排座拉扯出来,尸体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
邵离不远不近的站着,不敢直视男人将尸体搬进后备箱的粗鲁动作,但他不得不看,因为他正在寻找机会,一个让对方来不及反应的瞬间。
这个瞬间就是现在!趁着男人弯腰摆放尸体的那一刻,邵离向着树林拔腿就跑。身后传来惊怒的叫骂声,他一刻也不敢停顿,拼命往树林深处逃去。
枯叶被踩踏出刺耳的噪声,这声音像鬼爪一样抓得他心脏发麻,同样的声音一直跟在身后不曾放弃追赶。
头晕,好想吐,眼前阵阵发黑。不能停,停下来会被杀!为什么腿不听话?快跑啊!快点跑起来啊!
脚下被枯枝绊了一下,邵离重重跌在地上,掌心被枯叶割破,传来阵阵刺痛。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身边,腹部一阵剧痛,天旋地转之中,他看到对方收回了脚又再次抬起,惊恐的往后蹭着躲闪,“别打我!”
“我也说过别打算逃。”
紧紧蜷缩起身体,指头揪着头发,邵离恨不得把自己缩小到没人能够看得见,“车给你,放我走行不行?”
“放你去报警?如果敢报警,你撞人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不!不会的!”惊恐中,邵离抬起头哀求的目光直视着对方,“我不会报警,我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
黑暗中,邵离看不清男人的脸,只知道那个人的表情一定会像地狱恶鬼一样狰狞,手中的水果刀在月光照耀下反射着森寒的冷光。
“我真的什么都不会说!别杀我,放我回去……”
“别废话,起来。”
不容拒绝的被拎着衣领提起来,一路踉跄着回到车边。后备箱盖成为了男人发泄怒气的道具,关闭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又一次坐回驾驶座,邵离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动作僵硬的将手搭在方向盘上。他知道这次搞砸了就很难有下一次机会,男人手中的水果刀再也没有收起来,随时在他腰侧晃一晃以示警告。
“开车,先找个民宿睡一觉。”
在男人指引下,邵离七转八转将车开进偏远破旧的镇子,土坯房看上去单薄得摇摇欲坠。路窄得只能容下单向车辆经过,轮胎碾压石块发出的咯吱声惊扰到路边的野猫野狗,一双双泛着幽光的兽眼不悦的瞪着他们。
随便找了家看起来不怎么显眼的店面,在男人眼神示意下,邵离摸出自己的钱包,递出身份证顺便交了房钱。
前台小姑娘揉着惺忪睡眼,瞧一瞧身份证,又看一看邵离,似在辨认是不是本人。邵离硬着头皮勉强让嘴角挤出些弧度,熟背出身份证号码,总算从女孩手中拿到房间钥匙。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那混蛋无论如何也要拉着他逃亡的理由——证件,本人,以及钱。
而自己的性命,也极有可能和自己拥有的钱财数量息息相关,如果有一天,带在身上的钱都用光了,他不敢想象迎接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
也许会和那个女人的尸体一起塞进后备箱,直到腐烂发臭吧……
第4章 新闻与身份
房间比想象的干净些,难免还是有股散不掉的霉味。
身后房门落了锁,意料之中,对方果然没再给他逃脱的机会,邵离看到男人握着后备箱里备用的牵引绳步步进逼。
挣扎显得那么无力,就像被狮虎按在利爪之下的野兔,邵离狼狈的蜷缩着身体倒在硬邦邦的床铺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挣动中手臂肩膀被抓握得火辣辣的痛。
男人随手打开电视机,随后钻进卫生间。邵离连哭的心情都没有,被灭口,或者被警察抓走,无论哪个结果都是让人绝望的。
电视机里重播着白天播放过的地方新闻,熟悉的女声机械化的诵读着新闻稿。某公司老总在家中遇刺,幸好抢救及时已脱离生命危险,这样的事似乎每天都会发生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根本不足为奇。
可邵离还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电视机出神,甚至连新闻内容都没能被听进耳朵里。此时此刻,他的脑袋里只有一个信息轰然炸响,那就是屏幕右下方被贴出的嫌疑犯证件照及其身份信息。
林占阳。
照片中的人与劫持自己的混蛋有着同一张脸,而这张脸的主人名叫林占阳。
本就没有开灯的房间,突然失去仅有的来自电视机的光线,顿时陷入一片昏暗,月光照亮的一隅仅能看见一双布满灰尘的鞋面。
心脏的鼓动震耳欲聋,震得脑袋都跟着嗡嗡直响。邵离紧抿着双唇没有说话,静静听着来自不远处的粗重呼吸声,尽可能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最好能就这样蒸发掉。
他知道,那双深沉的眼睛正在黑暗中审视着自己。紧绷的身体快要支撑不住,可他不敢动,生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引起对方注意,让压抑的气氛彻底爆发。
同样的,对方也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僵立了片刻之后,只是按亮了手边一盏昏黄的小灯,抓起电水壶灌满自来水,插好电源又进了卫生间。
一墙之隔传来的水流声,让邵离终于可以放松的吐出一口气。他不知道对方选择忽略这段插曲的理由,认为自己睡着了没看到?还是坚信自己什么都不敢说?
他希望对方什么都不要问,就当从未发生过。
水开了,汽笛声吵得人心烦意乱。邵离很想爬起来拔掉电源,奈何被绑成这样,他什么也做不了。
卫生间的破旧绿漆木门被推得吱呀呀的响,可以猜得到那个叫林占阳的男人此刻心情非常糟糕。脚步声靠近,汽笛停止鸣叫,卫生间里水流依然哗啦啦不曾停歇,可那个人却没再返回去,就这样站在自己旁边。
不会有哪个没心没肺的人可以在这样的状况下睡过去,邵离知道对方正在等待自己做出反应。
睁开双眼,费力的扭过头回瞪着对方,邵离哑着嗓子毫无情绪波澜的问,“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还真没什么想说的。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后备箱里的尸体会因此消失不见?还是这种被劫持的状态会有所改变?
哦,也许会改变,直接被捅几刀塞进床架里,成为多年后的典型案例,在各大法制节目里轮回播报。
视线中匀称结实的肌理挂着晶莹水珠,害邵离觉得自己的身体满是冷汗造成的粘腻,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液的腥臭味。
眉头微微蹙起,邵离转回头,让酸痛的脖子得到休息。长时间没有喝过水又大量出汗,他只觉得喉咙像是快要干裂一样刺痛着,每说一个字都会牵动这些裂口让痛苦放大。
刚刚烧开的热水蒸腾起袅袅白雾,这并不能激发他对水的渴望,与此相比,反倒是水雾弥漫的浴室,和自来水管里的冰冷液体更让他想要靠近。
“我想洗澡。”
平淡的陈述句不只让对方愕然,邵离自己也被自己的说话惊到了,他不确定是否会激怒对方,因为这个要求怎么看都像在戏耍一个打算认真谈话的人。
身体被粗鲁的翻转,他以为会挨打,然而握成拳头的双手在靠近的时候又伸展开来,拉扯着凌乱的衣衫。
衣摆拉高,肌肤□□在微凉的空气中激起阵阵颤栗。反绑着的双手虽然被解开,却又立即被一双滚热的手掌握紧。
这是干什么?好可怕!这熟悉的恐惧早已深深烙印在心中,不愿揭开,不愿提及,可现下发生的一切,无不在撕扯着几乎愈合的伤疤。
曾受过的伤,遭遇的一切,像旧电影一样在脑中回放。邵离无意识的扭动闪躲着,双眼茫然的望着天花板,直到裤腰被解开,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溢出眼角。
“放开!别碰我!”嘶哑惊惧的叫喊声震得对方也是一愣,握着手腕的力量稍有松懈,邵离发疯似的挣开钳制,向着对方的下巴就是一拳。
啪!清脆的把掌声让一度混乱的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邵离捂着灼痛的脸颊一言不发,目光涣散毫无焦距,口中不停重复着微弱的喃语。
“发什么疯?”又一巴掌打下去,林占阳也有些无措了,眼前的状况实在是诡异,闹得好像自己真是个强//奸犯似的,一肚子火气打在棉花上一样,憋闷得厉害。
“滚,你不是要洗澡吗?去啊。”
谁在说话?脑袋里乱糟糟的好多声音混杂在一起。邵离抱着头堵住耳朵阻止那些扰人的声音钻入,脚下的地板处处斑驳,鞋尖上还有些早已干涸的血点。
这是哪里?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样的地方?那些血是谁的?还有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又是谁?他好像叫林占阳,但为什么他会和自己在一起?
身边的一切都陌生得让人惶然,邵离不安的抬起头环视窄小的房间,总觉得这样的景色似曾相识,也或许,自己根本没有从困境中逃离。
“求你,别打我。”微弱的哀求消散在空气中,难以听清,邵离吃力的从地板上爬起来,笨手笨脚脱掉沾染了血污的裤子,摇摇晃晃摸索到床边,进而攀着那双有力的大腿俯下身。
“别打了,我做。”
第5章 犹豫与彷徨
头皮剧痛,头发被拉扯着拽离。
邵离抬起一双无辜的眼睛茫然望向林占阳,他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惹对方不快,已经妥协了,还不行吗?到底要怎样?
双手下意识抓紧对方的裤腰,却被一脚踹开,紧接着衣领被提起,在蛮力镇压之下狼狈的跌进窄小浴室之中。
冷水当头砸下,盛夏尚且难以承受这份凉意,何况时已入秋。待满身鸡皮疙瘩退去之后,混沌的思维也变得清明许多。
“清醒了吗?”
深刻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多么令人羞愧的行为,邵离垂着脸点了点头,将表情隐藏在阴影之下,生怕被人窥见,可他全然不知暴露在衣领之外的后颈,以及发梢间显露的耳廓早已红得无法隐藏。
为什么这么多糟糕的事情都要发生在同一天?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更是让这份心思无所遁形。
“清醒了就把衣服上的血迹洗了。”冷硬的声线透着浓浓的不悦,林占阳不耐烦的把莲蓬头丢到邵离手中,倚着门框皱眉说,“我觉得目前来说我们应该有相同的利益出发点,逃跑对你没什么好处,你带我回南堰,我自然有办法帮你处理尸体,做不到就一起坐牢。”
“不!我不想坐牢……”他承受不起舆论的压力,就算几年后出来了,他也不确信自己有足够的勇气,能够重新面对这个并不友好的世界。
“那就别给我疯疯癫癫的,回了南堰,我有路子毁尸灭迹。”
又是南堰,这人为什么执意要去南堰市?就算除了睡觉时间都在开车,也要至少三天才能抵达,虽然已经入秋,但白天的温度还是比较高的,越往南就越热,这么远的路途,尸体恐怕早就腐烂发臭,等不及毁尸灭迹就会被警察盯上吧。
“我凭什么信你?要是到了南堰你也把我杀了呢?刚刚新闻……”
新闻……该死的新闻!一时激动不小心提及了最不该提及的话题,会怎样?又会挨打吗?
“我没兴趣杀人,前提是你别把我惹烦了。”
似是被问急了,也或许对方不愿提及这个话题。腐朽的木门撞击出重重闷响,摔门离去的背影满是压抑着的火气。邵离提着的一口气不敢放松,甚至不敢确定对方是不是打算拿刀子捅死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寂静还是寂静,静得能够清楚听到自己的呼吸。看来对方没有追究的意思,说不定已经睡着?
安放好莲蓬头,打开淋浴,借着哗啦啦的水声,邵离轻手轻脚摸出浴室,床上的人已经发出清浅的鼾声。
没有束缚,没有阻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心中一个声音不断地催促着,逃吧!快逃吧!
逃离这里,将尸体丢在荒郊野岭,林占阳不过是个杀人未遂的逃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逃犯说的话!这件事也许永远都不会浮出水面。
但是,做不到,别说要靠自己的力量搬运尸体,他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该怎么办才好?
人,天生长有拗筋,总是会顺遂渴望,去尝试一些本不敢尝试的事。
脚步不受控制的缓缓挪向门口,几乎一步一回头,胆战心惊的注意着另一人的动静。掌心渗出细微薄汗,颤抖着握紧门锁,只需要轻轻一扭,他就可以离开这个压抑得喘不过气的地方。
“不拿上身/份证吗?”
“拿……”未出口的话语哽在咽喉,邵离僵硬的转过头,警惕的看着站在几步开外的人。
“你走吧,我可以帮你报警。”
被抽出证件的钱包丢到脚边,邵离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就像不久前看到的新闻那样,如果自己从这里离开,也许明天的新闻就会在同样的位置显示自己的证件照。
不逃了,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足够的胆量逃离,他根本就没想过逃出之后的自己该做些什么,真的要去弃尸?
算了吧,他要是有那弃尸的胆子,也不至于站在这里任人宰割,说不定像对方一样早已计划好逃亡的方案。
可他没有。
握紧门锁的手无力垂下,邵离一言不发转身进了浴室,木门紧闭,木偶一般僵硬的剥掉黏在身上的衣服。
热水早已放光,他麻木的站在冷水中让自己镇静下来。丢在地上的裤子被水浸湿,干涸血液融入水中流向下水道。
若不是看到此情此景,他不禁怀疑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闭上眼,再睁眼,自己依然躺在家中柔软的大床上迎接温暖的晨光。
可惜这不是幻觉,淋在背上的水那么冷,飘散开的血迹那么腥,无不在提醒他这全部都是真的。
意识渐渐模糊,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浴室的,当清晨的阳光刺痛双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散发着淡淡洗涤剂味道的硬床上,一夜未变的睡姿使得全身都酸痛不已。
没有换洗的衣服,他只能将尚未干透的旧衣再次套回身上。房间里不见林占阳的踪影,也遍寻不到自己的钱包和车钥匙。
哈?这倒有趣了,不让别人逃,自己先逃了吗?
心中有那么一瞬感到庆幸,庆幸于终于摆脱了令人生畏的家伙,可随之而来的不安如海啸般侵袭着邵离。
不是我逃,而是他逃,他还会报警吗?他会把藏有尸体的车子开走吗?别傻了,怎么可能,不会有那么善良的人愿意帮别人顶罪。
这样的想法像魔咒一样不断在心中翻来覆去的默念,邵离觉得自己仿佛突然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不知是该借钱回家,还是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一走?没有钱,也没有手机,更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许应该找前台小姑娘借用下电话。
脑袋昏昏沉沉,脚步虚浮的晃下了楼,刚要开口叫醒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女孩,余光瞥见那道如梦魇一般令人恐惧的身影从门前经过。
全然陌生的环境见到相对熟悉的人,一闪即逝的安心充满了违和感。
邵离蹙起眉伸长脖子张望,瞧见林占阳肩上好像扛着什么,正向着停车的方向走。他想也没想快步跟上去,直走到几步之遥,才看清对方扛着的竟是半扇猪。
后备箱打开,林占阳一抬手轻松将那半扇猪丢了进去,同时也注意到跟在身后的人。
“这是干什么?”邵离指着敞开的后备箱里弓起的猪肋骨,目光不自觉飘向别处。
“一股子血腥味,说不定还有尸臭,拿这个掩人耳目。”说罢,像是恶意调侃似的,林占阳又补了一句,“闻得到吗?要不要过来看看?”
第6章 矛盾与并存
看?疯了才会去看。
“快关上!”邵离远远绕开散发着浓重腥臭的后备箱,钻进驾驶座,谨慎的环视周遭,天色尚早,路上几乎不见行人,车停得又偏僻,幸好没有人经过,这要是被看见了还不知会引发怎样的骚乱。
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怪异感觉,在看到林占阳的那一刻,原本有些彷徨的心反而平静下来,甚至不争气的感慨着,还好他没走。
后视镜里的这张脸一片苍白毫无血色,难看得像具尸体。一夜心惊胆战,又洗了个冷水澡,仅有三小时的睡眠根本不足以得到充分休息,此时他只觉得身体沉重得就像灌满了水泥,呼出的浊气热到发烫。
“左转,前边有杂货店。”
松开手刹发动汽车,邵离听话的按照林占阳所指的方向行驶,果然没多久就来到一家还算宽敞的店面门前,隔壁就是药店,是不是应该给自己买些药呢?总觉得越来越冷,说不定已经发烧。
下意识伸手去裤袋摸钱包,那里空荡荡的连张废纸都没有,这才想起来自己所有的家当都在林占阳手中。
熄了火,正想跟着林占阳一起下车,哪想到身子还没转过去,肩膀就被牢牢按住,手里的车钥匙也被抢走。
“待在车里等着。”
关门,而后落锁。从里面虽然可以打开门,但车子发出的警报声,足以把整个村落里的所有居民都吵起来,在这样偏僻的小地方,汽车绝对是稀有物品,人们很容易聚成一堆来欣赏会发出刺耳叫声的钢铁怪物。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引人注目,而林占阳似乎看透了这一点,无时无刻不在试图警告威胁。
算了,反正也不想动,随便吧。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死了也只是肉,没什么可怕的,就把那混蛋送去南堰好了,要杀就杀吧。
那么多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到头来竟找不到任何一个值得留恋,生与死的区别不过是心跳与呼吸是否继续。
意识有些飘忽,好困,轻微的敲窗声惹得邵离蹙起眉头,吃力的睁开眼睛,耳朵里嗡嗡的,听不清窗外的女孩在说些什么,焦急的神色像是在为自己担心。
没有电源的车子无法打开车窗,他又不想开门,只好尽全力通过口型,以及隐约透进车内的微弱声响辨认女孩所说的话。
窗外女孩连说带比划,指了指车里的邵离,又指了指自己的脸,提起白色衣摆抖了抖,随即捏起鼻子像是讨厌某种气味。
一颗心突然被揪紧,邵离顾不得去想该怎样回应女孩的关心,此刻他只希望女孩能离车子远一点,那股腐臭的味道已经强烈得无法掩盖。
正当他不知所措之际,眼前光线突然被阴影完全遮挡,宽阔的背倚靠在车窗前,将女孩阻隔在另一边。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女孩很快离开,邵离不明所以的看着车门打开,手臂被一直大手紧紧握住,拉扯着拽到车外,一瓶矿泉水和一盒药片被塞进手里,耳边是对方不耐烦的催促。
“吃药,我来开车。”
邵离有些意外,这家伙会开车为什么一直让自己开?走错路还会被责骂,早些换过来不就好了。
吃了药继续赶路,借着药片的副作用,邵离窝在副驾驶踏踏实实睡了一觉,再睁眼已然艳阳高照时至正午。
颠簸的路途陌生的人,如此恶劣的条件下竟然能够睡得这么沉,这比昨日来发生的一切都更为惊悚。邵离呆然低下头,望着被自己压得发红的手腕,像是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就算一夜没睡好,就算退烧药有助眠效果,但那远不及劳拉西泮的镇定效果强烈,而一个个通宵无法入眠的自己,更是清楚地明白这些都不能成为他安然入睡的理由。
可笑,太可笑了,他甚至无法理解造成这种状况的因素到底是什么。
车子缓缓停靠在紧急停车带,双闪灯提示音哒哒响个不停。
“醒了?醒了就起来开车,前面有岗哨。”
“有岗哨怎么了?”刚睡醒的声音哑得让人难以置信,邵离拼命清着嗓子,却引来一阵猛咳。
“我不能出示身份证和驾照。”林占阳说。
对啊,差点忘了,他当然不能!都已经是上了新闻的通缉犯,主动递出身份证和自首没什么区别。
可是……这车上不止一个嫌疑犯,可怕的也不只是被查验证件。目光不自觉的飘向后方,邵离艰涩的吞了下口水,还有一位‘客人’也在这辆车上,她散发出的臭味令人作呕。
心跳快要撞破喉咙,不知是发烧还是恐惧带来的浑身冷汗浸透衣襟。他并没有看到林占阳所说的岗哨在哪里,可这种事对方也没有唬自己的必要。
害怕,紧张,指甲抠得掌心刺痛,可他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罪行会不会败露?一定会吧,这臭味不可能不被注意,也说不定是警方已经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设岗查车。
不能去,不能过去,换条路吧,也许绕到别的地方……
咚的一声闷响,后脑撞在车窗上疼得他倒吸冷气,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勉强看到面前紧紧皱起的浓眉,会挨打吗?又要挨打了?可不可以不要再打了,放了我……
“放了……我……”
心中所想化为断断续续的破碎音符由微张的口中溢出,这样的日子他受够了,好可怕,可不管他怎样哀求挣扎,都无法逃离无望的悬崖。
脸颊被捏得生疼,迫使嘴巴张开,药粒和冷水被强制灌入口腔,他本能的将其吞咽下去,愕然瞧着面前的林占阳。
呼吸逐渐平复下来,眼前那张脸也变得清晰。这是一张非常陌生的脸,而那脸上也挂着让他感到非常陌生的表情。
有愠怒,有厌烦,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为什么呢?他们只是相遇尚不满二十四小时的绝对意义的陌生人,有什么好担忧的?就算死了,都没有多看一眼的必要吧。
此刻的相对无言尴尬得只能以沉默对待,邵离不再多话,推门下了车,和林占阳换了位置之后把车开过转弯处,果然看到了设立在服务区不远处的岗哨。
似是看出自己的恐慌,身边的男人仰靠在座椅上,状似不经意的安抚着,“过去吧,我有办法。”
除了相信,邵离找不到更好的方法,车子靠近岗哨时,不意外的被拦了下来,警察捏着鼻子靠近,重重敲响车窗,“您好,请出示一下驾驶证。”说着又嫌弃的扫了一眼后方。
“你车里放了什么?这么臭?”
第7章 怜悯与妥协
车里,放了尸体。
疯了,怎么可能说出来,可差一点点实话就脱口而出。
送出驾驶证,邵离的目光有些飘忽,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僵硬得像只蚱蜢。他转过头,向着身边假装低头玩儿手机的男人递出求救的眼神。
“怎么了?”
听到车内另一人发出疑问,警察随手将驾驶证还给邵离,对着林占阳又问了一遍,“车里放了什么?”
“哦,半只猪,打算运回老家去,没想到路上耽误了一天,有点臭了。”林占阳起身下车,痛快的绕到车后方大声问,“需要打开看看吗?这两天温度又有点回暖,肉都发绿了。”
天呐!林占阳你在想什么?竟然主动让警察去看?
“喂,把后备箱打开。”林占阳拍打车皮催促着。
不!不要!不能打开,尸体一定会被看到!指尖颤抖着摸向后备箱开关,却迟迟不愿使力。细密的汗珠由额头滑下,沾湿了睫毛,邵离抬起袖子擦拭。
“不用看了不用看了,臭了还不赶紧扔了。”
“好歹是半扇猪,扔哪都怕吓到人,就这么耽误了。”
警察嫌弃的驱赶着糟糕的气味,又扫了眼面色苍白的邵离,话却是对旁边的林占阳说的,“他是不是不舒服?别让他开车了,不安全,前面刚出了事故,你们最好绕其他路,不然三四个小时也不一定过得去。”
“我也不想啊,老家出了点事,赶着回去,一着急忘了带证件。”林占阳给自己点了根烟,顺手也想递给那警察一根,意料中的被拒绝,“岗位上不能抽烟吧?真辛苦,我们这就去服务区,是该让他休息一下,昨晚着凉了,正发烧呢。”
“行了,快走吧。”
车窗闭合的瞬间,还是听到那警察烦闷的嘟囔着臭死了。耳朵里全是纷乱的谈话声,一会儿是警察的,一会儿是林占阳的,邵离直到走进服务区餐厅,都还没从之前的恐惧中缓过神来,游魂似的坐在餐椅上发呆。
“你吃什么。”
吃什么?不知道,不饿,什么都不想吃,邵离下意识地摇着头,对方不再继续追问,低声留下一句“别乱跑”便转身离开。
偌大餐厅挤满了人,或大声喧哗或交头接耳,还有碗盘碰撞的声响,各种各样的噪声像成群的蜜蜂在耳边飞舞,不时还有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穿梭在人群中,投来异样的目光。
好吵,吵死了。
那一双双眼睛看起来那么漠然,又似乎不怀好意,他们在窥视什么?难道有人发现了尸体?他们会不会告密,会不会报警?
远一点,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近,不要试图窥探我的秘密!
“先生,你还好吗?”
不要带着这么虚伪的笑容靠近,我好,好得很!邵离紧紧蹙起眉头不想搭理服务员的询问,不安的推搡着。
“他不好。”
林占阳冷硬的声线像火焰中的一滴冰水,仿佛整个世界都因此消去躁热,变得宁静清凉。邵离贪婪的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多一点,想听再多一点。
“他在发烧,给我一杯温水可以吗?”
“好……好……”女服务员很懂得察言观色,她感受到了这高大男人对她的排斥和驱赶,尽管有些不悦,她还是微笑着倒来一杯温水,机械化的说着“用餐愉快。”
白粥和青菜被推到面前,邵离下意识接过来,柔润的粥汤滑入喉咙,抚平了咽喉的干涩刺痛,也让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此刻,他才有闲心审视坐在对面埋头吃饭的男人。他在猜测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久前与警察对话的一幕幕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和谐,像是早已习惯用那样的方式和警察打交道。
惯犯?还是原本的工作就与警察有关?不,这个可能性也太离谱了。会是什么样的理由呢?那副圆滑世故的样子,与此刻相比,完全像是另一个人,差异大到让人不敢相信。
“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南堰?”
对方头也不抬,吞咽下一口米饭,咕哝着回答,“有事。”
好吧,这显然是不打算开启话题的态度,邵离无聊的继续喝粥,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林占阳身上的芒刺和戒备比起昨晚,已经微弱得可以被忽略,发生了什么吗?他总觉得对方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是态度?还是举止?
也许有意也许无意,他发现林占阳已经不止一次在自己感到困扰的时候,帮自己扫除引发不快的源头,好像母兽护着自己的幼崽。
邵离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脸上阴一阵晴一阵,终归惹的对方忍不下去。
“你为什么吃劳拉西泮?”
突如其来的问题戳刺到邵离最不愿面对的痛处,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溃散,不悦的瞪着林占阳,“怎么了?”
“我母亲抑郁症,也吃过这个。”
心中猛然一震,莫名产生想哭的冲动,他不确定林占阳是否能深刻体会自己苦恼,他不愿说,因为没人愿懂。
“她一定活得很辛苦吧。”似在说着不相关的人生,又似在倾诉自己的无奈,邵离扯出难看的笑容,出于本能的试图安慰面前神情冷漠的男人。
“嗯。”林占阳给出肯定的答案,“她曾试图自杀,也试过拉着我一起自杀,虽然都没有得逞,但因为长期情绪压抑,得了胃癌,现在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第一次,听到对方亲口说出自己的故事,邵离感到莫名开心,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这就是我要回南堰的理由,我母亲在南堰。”
不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邵离知道,林占阳赢了,不管未来等待他们的是怎样的制裁,此时此刻,邵离只想要帮助林占阳回到南堰,回到那个有母亲存在的城市。
有个人在等待自己,这是何其幸福的感受。
不被等待,也不被期待,孤身一人的生活比落叶都凄凉,他真的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当绘画也不再能吸引人们的眼球,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存在于这个毫不友善的世界。
如果可以,即使短暂到只有这段路途的时间,他也愿意尝试,被某个人永远铭记在心里,至少在此后的某一天,无论生或死,总能有个人证明自己存在过。
“知道了……”邵离低下头,喝光碗底的白粥,闷声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要声明,邵离觉得服务员很烦人,是他的心理疾病导致的,这会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他的感官。
所以嘛,愿世界充满爱。。
表示被骂怕了。。。
第8章 往事与现实
邵离想要尝试去相信,他敏感的察觉到,林占阳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那是一种微妙的情绪转变。
他不知道对方从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但就是这些他所不知道的因素,让林占阳的态度变得有些不同。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耳边只有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邵离觉得坐立难安,这与之前的恐惧不同,只是觉得本该陌生的两个人,如此‘自然’的坐在一起,反而非常不自然。
目光放在哪里都不合适,他下意识的左顾右盼,却在扫过不远处某一道身影的同时愣在那里,好不容易红润起来的面色再次变得苍白。
不要看到我,不要看到我!不要转身,不要回头!
身体抖得犹如筛糠,奈何天不遂人愿,那道身影还是缓缓转了过来,甚至有了一刹那的对视。
邵离惊恐的站起身夺门而逃,撞倒了桌椅撞翻了饭菜,什么都顾不得理会,只是想逃,拼尽全力逃离有那个人存在的空间,仿佛空气都被沾染了那股窒闷的味道。
呼吸,心跳,全乱了,他甚至想要开口大喊救命,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双无形大手紧紧扼住,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总算找到你了。”
那不是人在说话,是恶魔,是疯子!手臂肩膀传来的剧痛,堪堪将好不容易尘封的记忆再次挖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还是那阴阳怪气的声调,让人从骨缝里感到森森寒意。手臂被反剪在身后,脸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面,邵离痛苦的咬着唇不敢出声。药物,殴打,囚禁,烙印在心底深处的恐惧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反抗行为。
后颈传来强烈的压迫感,指节暧昧的沿着脊椎一路向下,停在腰椎的某一处猛然使力。剧烈的刺痛让身体瞬间失去力气,邵离受不住的发出一声惊叫,双腿发软扑通一下跌跪在地上。
这样恶心的手段他不知自己究竟体验过多少种,难以言喻的疼痛连伤痕都不会留下,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承受了什么。
“还跑不跑了?还敢不敢跑了?”
“不……不跑了……别打我,求你别打我……”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我不要回去,不要再回到那个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
身后一阵闷响,有人跌倒了,他不敢回头去看,拳头撞击皮肉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有人在争吵,可耳朵里嗡嗡响着听不真切。
整个世界都变得嘈杂起来,身边何时多出那么多身影?每个人都顶着神色不一的面具看着这场闹剧发生,他们指指点点,或笑或骂,站在相对安全的地方说着事不关己的风凉话。
“滚,看什么看?”
冷硬的声线像是暗沉海面上的灯塔,让邵离的思绪回归些许清明。这是谁的声音?让人如此安心。
“站得起来吗?”
搀扶着自己的这双手也温暖得让人如此眷恋,让他有了足够的勇气无视身后愤怒的叫骂。邵离乖乖坐进副驾驶,接过递到面前的水瓶和退烧药,压抑着发自内心的排斥感,仰头将药片吞下。
车辆再次行驶在高速路上,邵离有些昏昏欲睡,仿佛多年来的失眠症状全都是假象。难道是坐在车里睡比较舒服?如果早知道效果这么好,早就尝试在车里过夜了。
但是……真的是因为这辆车吗?邵离偷偷瞄着正在认真开车的林占阳,对方唇角边的淤青隐约冒出血丝,看来刚刚的暴力行为中也吃了点亏。手像着了魔似的不受控制的抬起,指尖轻轻拭去尚未干涸的血迹,引来‘嘶’的一声痛呼。
那双冷漠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尚未退却的戾气,邵离惊讶的发现,他并不会感到害怕,他觉得此时应该说些什么,至少应该道一声感谢,只是这么矫情的话,他说不出口。
“你生病就是因为他?”
这问题还真是一针见血,让人连否定的底气都没有,邵离捂着眼睛不让发红的眼眶被看见。他想哭,很想,这种心情复杂到难以用言语来表述,对那段日子的恐惧之情,已经远不及终于逃离的兴奋感来得强烈。这些年每每从梦中惊醒,总是要百般确认自己真的安全了,而这种真实感直到此刻才彻底填满彷徨的心。
“是。”邵离有些不情愿的回答。
“他是谁?”
是谁?邵离犹豫了,不是他不想说,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对。时至今日,已经不知该如何界定那个人的存在,从福利院里的兄长,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养父,又从实习医院的领导,成为囚禁自己不断施暴的罪犯,他该用哪一个身份当做答案呢?根本无从选择。
“他虐待你为什么不报警?”
“家里没有放任何通讯设备。”
“我是说逃出来以后。”
脸扭向窗外,邵离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紧抓着这个话题不放,他不想说,一个字也不想再说。在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那个人是真的爱护着他的,待他如亲人,处处帮衬,这份恩情无论如何也不能抹杀,这叫他怎么做得出起诉或报警这样的事。
“你又为什么要问这个?”邵离有些不悦的反问。
对方略有停顿,随即有所选择的回答说,“我母亲也是这么疯的,只不过她是被抛弃,你是被纠缠不放。”
被抛弃吗?和自己的痛苦比起来,抛弃反倒是一种解脱吧,“他们分开了?”
“嗯。”
“也好。”
看似无意义的一句低语,在彼此耳中化为截然不同的含义。邵离揉着酸痛的眼睛,勉强自己笑起来,许久不曾使用过的表情显得那么僵硬且生涩,他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林占阳态度发生改变的理由。
“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你母亲的影子?”
“我只是能明白你活得和她一样累。”
“谢谢同情,不过我不需要。”邵离转了个身,侧靠在车窗上准备打个盹,反光镜里悄然出现的黑色轿车正逐渐靠近,待距离终于近到能够看清车牌的时候,邵离只觉头皮发炸。大事不妙!他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生怕通过反光镜与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对视。
“快……快开,那疯子追过来了!”
第9章 追逐与祸事
林占阳早已发现有辆黑色轿车一直在后方跟随,这段路货车和大巴很多,不适合频繁变道,他以为那辆车仅仅是懒得超车而已,哪想到还是刚才那个混蛋穷追不舍。
“坐稳了。”
话音未落,车辆已经猛然提速,尽管有安全带的保护,邵离还是被摇晃得七荤八素,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
过快的速度使得他们来不及在分叉路做出正确选择,穿行于巨大货车之间,刺耳的鸣笛声震得邵离脑袋快要炸开,隔着车窗也能听到大车司机愤怒的咒骂。在车流密集的区域,显然是林占阳的车技略胜一筹,看起来非常习惯以这样的方式驾驶,在又一次超车之后,黑色轿车被大巴挡在了后面,距离越拉越远。
邵离总算松了口气,也有闲心看一眼路边的标示牌,“这个方向又要绕回浦安市了,距离最近的出口也还有八十多公里,下去再重新上高速?”
“不用,走省道。”
过了货车和大巴聚集的路段,眼前出现的是一片坦途,连小车的影子都看不见,这本该是件好事,但对车内的两人来说,这绝对算不上是好消息。果然没过多久,后视镜里又出现了那辆黑色轿车,以极快的速度追上来。
“不要被追上,他会害我们车毁人亡,绝对做得出来。”
林占阳点了点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对他还有留恋吗?”
“怎么可能?杀了我也不回去!”
“嗯。”
简单的一声回应,让邵离心中萌生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不确定会发生什么,至少在看到那辆黑色轿车撞向护栏,打着转在地上翻滚之前,他真的不确定会发生什么。
他知道林占阳早看到前方地上有一袋掉落的石灰,车子直直向着那袋石灰冲去,却在即将相撞的前一刻改变航道,而跟在后方的黑色轿车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紧急刹车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尖锐声响,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惨剧。
不留恋,不代表可以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死亡,邵离怕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开始了解面前这个男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刚刚建立了信任的现在,残忍的将一切颠覆?
好可怕,这个人好可怕!邵离发疯似的翻找着林占阳的口袋,无视对方的怒骂,抖着手摸出手机。
“你干什么?别管他……”
“不能不管……他会死……”
一脚急刹车,完全没有防备的邵离手一松,手机掉在地板上,被林占阳先一步捡起来,举在半空的手腕被对方握得生疼,“让我打个电话吧,他不能死。”
“打什么打!你不说你不留恋吗?”
“不留恋也不能杀了他啊!他是我的养父!”歇斯底里的怒吼戛然而止,剩下的只是可以听清心跳的寂静。
脑袋里的某根神经崩断了,不仅是邵离,林占阳也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火气,从在服务区看到那家伙纠缠邵离的那一刻开始,心头就憋着一股火气,那副无耻的嘴脸和自己那混蛋父亲如出一辙。
林占阳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拨通了急救电话,又联系了道路救援,将手机塞回邵离够不到的口袋里,冷声问,“这样可以了吗?”
没有回应,邵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视外界的一切。
说出来了!真的说出来了!这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真相,一个比自己大八岁的养父?哈!以林占阳的阅历不可能猜不透其中猫腻。
他受够了流言,受够了非议,这一切都不是他情愿的,为什么所有矛头都会指向自己?不公平,这个世界太不公平!那混蛋做了那么多恶心事,却一直活的光鲜惬意,而作为直接受害者的自己呢?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不敢与任何人产生交集。
也好,死了也好,明明没有留恋,何必顾及生死。有什么可想不通的呢?曾经的全部照拂无非都是为达目的而做的铺垫,如同摆满了餐盘的诱饵等待猎物上钩。
感动了,相信了,所以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没人会懂,没人愿意去了解,更没有人尝试将自己从无望的深渊中解救出来,孤独与无助蚕食着仅存的善良,当这一点点善意也被磨灭殆尽的时候,还能剩下什么?没血没泪的皮囊吗?
很好,看着撞得惨不忍睹的黑色轿车,竟然还可以流下眼泪,真的很好,他还有心,他还有情,他还是活生生的人。
肩膀被揽进温暖的臂弯中,让人心静的低沉声线用蹩脚的温柔语气安抚着,“别哭,你没做错什么。”
没做错,什么都没做错。
他最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不再是质疑,不再是指责,而是真正相信着他没做错!当人们得知某人遭遇了□□,他们不仅不同情,甚至可以说出都怪受害人自己不检点这样的风凉话。在这个冷漠的时代,谁也不稀罕谁的同情,只求别在伤口撒盐已是万幸。
状似不经意的一句话仿若碰撞到灵魂深处的救赎,多年来的委屈与惶惑全在这一刻倾巢而出,邵离不再压抑声音的放声大哭,直到累得哭不出来,直到嗓子哑得发痛,环绕着自己的那双手臂都不曾离开。
心中不断滴着血的空洞……填满了。
“走吧,救援快来了。”林占阳轻轻拍了拍邵离的背,“我们留在这里不太好。”
用纸巾盖住哭红的脸,邵离仰着头用鼻音挤出一个“嗯”字权当回答。他有些担心,那家伙的车子里一定也有行车记录仪,不知会不会记录下这场惊险的追逐战,如果因为这件事而被警察注意到,那可真算得上无妄之灾了。
想到行车记录仪,邵离扫了眼自己车里挂着的这个,伸手摸了摸卡槽,里面居然是空的,“我的记录卡呢?”
“扔了。”
“什么时候?”
“到岗哨之前。”
还想问为什么要扔,可瞧见对方眉头已经皱起来,邵离没敢再继续追问,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唯一担心的是自己撞人的画面会不会被记录下来,如果是离开小镇之后才扔掉,那应该已经被后续记录覆盖掉了。
又或者……是被有意取出藏起来,就为了留下那段视频随时用来威胁自己?
不行,不能这么想,怀疑的种子一旦萌芽,就再也无法连根拔除,他相信这个不久前还在努力安抚着自己的人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穿过城乡闹市区,在省道绕了一大圈才重新回归正确的方向,天色渐晚,邮箱也快见底,他们不敢去大型加油站,只能到没什么人烟的私人加油点进行补充,后备箱散发的气味已经臭得让人无法靠近,邵离看着林占阳挥了挥手阻止工作人员帮忙,自己拧开盖子加油。
见工作人员不放心,还打算出来看看,邵离有些慌张的拉了拉林占阳的衣袖。
林占阳点头表示明白,立刻转身迎向玻璃大门,将尚未推门出来的工作人员堵在门内,变脸似的换了一张自来熟的笑脸,痞气的问,“大哥,这附近有住的地方吗?”
第10章 真颜与假面
人可以有很多张脸,用来欺骗自己的,和用来欺骗别人的。
邵离觉得林占阳就拥有至少两张脸,一张是面对外人的,一张是面对自己的。面对外人的那一张脸虽然有些痞里痞气,但意外的随和亲切,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也会让人产生一种多年不见的好兄弟的感觉。
而另一张呢?
出神的看着认真开车的男人,那张侧脸没有任何表情,虽然这张脸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可邵离就是莫名喜欢这幅样子,因为足够真实。
是共犯,所以无需隐藏。
那自己呢?自己的脸在别人眼中又是什么样子?像一幅幅僵硬的面具一样除了虚伪只有漠然吗?
邵离揉搓着自己的脸,大哭之后脸颊有些浮肿麻木,掌心触碰到的皮肤微感冰凉。多久没有哭过笑过,他以为早已将这些表情剥离出去,原来竟还是可以流出眼泪的。
“如果不出意外,明天下午就能到南堰了吧?”为什么并不期待终点到来?
“嗯。”
这么快吗?也对,只是突然觉得……
“如果这段路再长一些就好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邵离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小,他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份莫名其妙的依赖感来得太仓促,让他还不能完全将其消化。他甚至怀疑,这两日来所经历的真的都是现实吗?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入室抢劫杀人未遂再加上劫车的逃犯,怎么可能与自己如此和睦的相处,不是梦还能是什么?
他敏感的意识到,彼此间的氛围根本不是共犯该有的样子,自私自利在哪?勉为其难的统一战线在哪?没有!都没有!一切都太自然了,自然到好像他们……
就应该这样在一起。
“前面有旅店,把车停远一点吧,太臭了。”邵离觉得那股腐臭味已经完全将自己浸染,洗都洗不掉。
车子停在两百米外的土沟旁,秋风卷着黄土吹了两人满头满脸。降温了,邵离拉高衣领把脖子藏起来,用来裹尸体的外套肯定是要不得了,只求明天天亮之后能暖和些。
正想得出神,尚带着体温的夹克披在了自己肩上,邵离惊讶的停住脚步,瞧着林占阳脸上别扭的表情。
“快点走,别再烧起来。”
好话不会好好说吗?心里不言而喻的暖意不断扩大,邵离不自觉的勾起唇角笑起来。
笑?笑竟然是这样的感觉……这么的开心,这么的舒缓,仿佛看到了夜幕下的精灵,又或花瓣上的露水,麻雀,草地,蒲公英,还有记忆中久违的晨光。
邵离觉得,他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份奇妙的心情。
“又犯病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可能是。”心底竟然不再感到刺痛,尽管对方的话语里满含嘲讽,可邵离就是觉得那都不重要了,因为此刻他很开心,居然不会为此恼怒,反而玩笑似的回应了对方的疑问。
也许在林占阳看来,今天的自己彻彻底底的奇怪。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这一天,可以算是八年来最清醒的一天,因为八年前的自己还懂得什么叫快乐,还不懂什么叫养父的‘爱’。
温水与刺鼻的沐浴液冲刷着身上糟糕的气味,泡沫堆积在排水口,打着旋往下漏。
杀人了。
当恐惧和不安逐渐退却之后,剩下的只是强烈的不实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撞过人吗?现在想来,倒也不觉得尸体有多么可怕,明天要不要看一看呢?好歹是自己造的孽,总不能永远不去面对。
胡乱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邵离轻手轻脚爬上床,背对林占阳躺了下来,他不想去看,因为会睡不着。人在高度紧张之后,一旦放松下来,身体很容易产生一些不可思议的变化,而他的身体,早已熟知这种变化。
黑暗中,林占阳睁开了眼睛,幽深目光直直盯着另一张床上的身影。露在被子外面的脖子没有了昨夜的绯红,而他……非常想让那片皮肤再次染上诱人的颜色。
被信任着,是一件如此让人感到温暖的事,尽管根本不知道这份信任从何而来,但他依然沉醉其中。
该怎么办?好想碰触,指尖不受控制的伸了出去,轻轻描画着生硬得并无曲线美的轮廓,所及之处竟意外的让人贪恋。
后颈的触感惹得邵离浑身一震,他不敢动,又担心对方会因得不到回应而剥夺这星星点点的热度。
多一些,再多一些碰触。
邵离抖着手向后抓去,将那不断作怪的粗糙指头紧紧握在掌心,他没有松开手,就这样转过身与对方四目相接。两张单人床,间隔一只手臂的距离,似近还远。近到只需伸出手就能触摸对方,远到目光中映照出彼此却仍然只能算作陌生人。
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有些默契不需要长时间去建立。感受到对方拖拽的力量,邵离随着那股力量的牵引爬到另一边,跨坐在林占阳身上,疯狂摸索着彼此。
窒闷的喘息,压抑的哼鸣,月光下晃动的影子,一切都发生得那么不可思议。也许是还在发烧,邵离觉得自己热得快要燃烧起来,他无力的任由对方将自己按在破旧的木床上,背硌得生疼,嗓子哑得再也发不出声音,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从未有过的淋漓尽致,让邵离有些失神,背后传来的心跳和某处的粘腻,无不在提醒着他并不是做梦。
“你真的是逃犯吗?”邵离问。
“嗯。”林占阳轻咬着近在眼前的后颈闷声回答,那里又变得一片嫣红。
“为什么杀人?”
“我没有杀人。”
“那新闻里说的老板……”
“那是我爸。”
弑父?这可不是一般的罪过,更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事,不是有天大的冤屈,就是真正的穷凶极恶,邵离打从心底不相信林占阳会是后者,或者确切的说,他不希望是,他的人生已经开始扭曲,已经模糊了善恶,但那道底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逾越的。
问,还是不问?
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邵离握紧了搭在腰侧的手,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抖着声音开口。
“因为什么?”
第11章 如果与未来
长久的沉默代替回答。
还是不想说吧,也对,他们依然是陌生人,上过床的陌生人,这段短暂的关系疯狂又可笑,除了姓名,有关于对方的一切全都不了解,谁有资格要求对方以诚相待?
推开搭在腰侧的手,邵离掀开被子下了床,温水冲洗着粘腻的身体,也带走缠绵的痕迹,就连不经意间升腾起的丝丝悸动也随之退却。这到底是怎么了?一时冲动顺应本能,竟会做出这样的事!就算这幅身体干涸多年,也不该如此放纵自己。
爬回另一侧早已冰冷的床上,眼睛盯着墙壁上的霉斑发呆,这一夜除了沉默还是沉默,谁都没有再说过话,冷静下来的邵离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
生命终归是孤单的个体,有些人蓦然闯入,让人措手不及,强行习惯这突兀的存在之后,却又不知何时会离去。
既然如此,何必相识。
原来人的体温可以那么暖,原来彼此可以紧贴到能够感受对方的心跳,为什么要让我感受到这份不同,为什么要扰乱我的世界,为什么要坐上我的车!邵离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蜷缩在被子里,这些话,他好想对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大吼出声。
可是……立场呢?
他们是谁的谁?
谁也不是。
天亮了,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段旅程,邵离安静的开着车,广播又一次播放林占阳刺伤某公司老板的新闻,这已经不是新闻了,只不加多了一个抢劫车辆劫持司机的罪名,照片也被贴到沿途所有服务区,很显然警方已经知道林占阳的逃亡路线,准确来说是知道了他们的目的地。
瞥了眼林占阳握在手中的水果刀,刀柄处还有些暗褐色的痕迹,想必是那老板的血吧。他猜不透对方打算做什么,现在来讲,已经完全没有威胁的必要,万一被警察看到,反而麻烦,邵离烦躁的按着换台按钮,直到歌声飘出才作罢。
“……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
相处不过朝夕,分道扬镳已是必然,为什么会心生不舍?
“……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
这条路比希望的短,却比想象的长,短到来不及呼唤你的姓名便要分离,长到足以为这分离满怀忧伤。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
谁都渴望拥有一个令人充满期待的明天,来抹去不堪回首的过往,以为可以拥有,不过只是美梦一场,醒醒吧,没人能帮,只有自己。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我们的自由在哪里?解脱的方式只有死亡。
高速路上车流稀少,一路平静得犹如暴风雨前,邵离心中满满都是不安。他不得不感谢人情冷漠,在还没发现林占阳的照片被贴到服务站的时候,他们进过一次服务区,照片就在卫生间门口,竟然没有任何人愿意多看一眼,行色匆匆擦肩而过,殊不知通缉犯就在身边。
如果知道了,他们会围起来报警,还是会惊恐的四散逃离呢?
冷漠,是刺伤他人的利器。如果当年那些发现自己遭遇的邻居愿意出手相助,那混蛋就不会用整整三年的时间将自己逼疯,更不会因社交障碍失去既定的工作。
不会无奈的将自己关在家里靠画画为生,不会有巅峰不会有低谷不会开车闯进林间小路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一切!
混蛋混蛋混蛋!都是混蛋!根本就没人愿意帮他从那份绝望中解脱!邵离猛然踩下刹车,挣扎着将车子停靠在紧急停车带内。他大口喘着气,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眉头痛苦的紧蹙起来。
厚实的手掌轻拍着他的背,脸颊被粗糙的指头捏住,强迫嘴巴张开,药粒和冷水灌入口腔吞进肚子里,呛得他一阵猛咳。
“你又突然发什么疯?清醒点儿。”
“可不可以别丢下我……”强烈的不安如潮涌般席卷着邵离,他紧紧握着捏住自己脸颊的手,脉搏通过指尖清晰传达着有力的震动,“我们去自首吧,好不好?到了南堰看过你母亲,我们就……”
身体被重重推开按在车门上,后脑撞在玻璃上,疼得邵离眼前发黑,耳边那道低沉的声线恶狠狠的说着威胁的话。
“闭嘴!再废话就去后备箱和尸体做伴儿去。”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如果你伤的那个人真是你爸,他不会起诉自己的儿子,你也判不了几年!”
“你懂什么!”
巴掌落在脸上的刹那,邵离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挨打。难道要一直逃下去吗?这两天的提心吊胆他已经受够了,没有比自首更好的出路。还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可真当再次闻到这股越发浓烈的腐臭味,他甚至不敢去想象后备箱中是怎样一副景象,就连这辆车,他都不想再靠近。
毫不客气的一拳回敬在对方脸上,邵离揪住林占阳的衣领哑着嗓子怒吼,“我是不懂!那你倒是说啊!你说啊!不信任不肯说,你让我懂什么?”
许久的沉默之后,双手被对方扯开,邵离深深吸了口气,连着心中的窒闷一起吐出,他重新发动汽车,在依然冷清的高速路上行驶。
“我不能自首,我妈病危等不起那么多年。”点燃一根香烟叼进嘴巴里,林占阳有些别扭的望着窗外。没有过,从没有过谁为他如此焦急,心中的防线有些松动,这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
鱼龙混杂的世界混久了,自保已经成了本能,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人背后捅刀子,所以信任是不该对任何人轻易交付的,可身边那张仿佛失望透了的侧脸,竟让他心中有些刺刺的感觉。
“我去汇城找我爸要钱,他根本不认我,脑袋一热就给他捅了。”
怎么可能像说的一样简单,就算还不够了解,邵离也认为林占阳不是那种会冲动行事的人,甚至并不具备一个凶犯该有的暴虐和狠毒,能把他逼到用刀子捅人,一定是对方有意激怒,就比如……
“他辱骂你了吧?”对方一闪即逝的怔愣让邵离确信自己猜对了,“这足以给你减轻不少刑罚。”
沉默了,说明犹豫了,没有人生来愿意伤害别人,也没有人乐于在恐惧中度过余生,邵离以为自己成功说服了林占阳,但仅仅是以为,如果没有接到那通电话,也许他们真的可以按照预想的步骤安排未来的日子。
可惜没有如果,甚至不一定拥有未来。
第12章 理想与妄想
林哥啊,你……你妈妈……走了。
邵离只能从电话里嘈杂的声响中勉强辨别出这句话,而接听电话的人迟迟没有做声,赤红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瞪着前方,即使通话早已终止,握着手机的动作都不曾改变过。
天阴沉沉的,空气中带着潮湿的气味,细碎的雨点落在玻璃上遮挡住视线。
“占阳。”终于,熟记在心的名字第一次脱口而出,生涩得让人羞于启齿,邵离试探着打破倍感压迫的沉默,“前面的岔路……”
“太慢了,我来开。”
不行!邵离本能的想要拒绝,如果换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对方会用怎样疯狂的方式驾驶。雨越来越大,路面变得湿滑,如果下得更大,恐怕不得不停下来等雨小一些再继续赶路。
让他没想到的是,本以为当做装饰用的水果刀竟然紧紧贴在自己脖子上,拒绝的话没办法再说出口,因为他感受得到,这不是玩笑,对方是认真的,如果敢说出一个不字,刀子恐怕真的会毫不犹豫的割破动脉。
皮肤传来的刺痛,根本无法与心口的刺痛相比拟,那双瞪向自己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感,瞳孔中映照的,不过是自己那张仿佛弃犬一般可笑又可悲的脸。
邵离啊邵离,你奢望个什么劲儿!真以为自己算个东西了?
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邵离无奈的把车停在路边,还是那条散发着恶臭的牵引绳,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跌跌撞撞被推进副驾驶座。邵离颓然倚靠着车窗,唇角挂着意味不明的弧度,雨滴砸得玻璃噼啪作响,一双眼睛漫无目的的扫过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这才是对的,从那一夜开始,就应该是这样的相处方式,各自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饰演命运设定好的角色,不可违背,不可动摇,否则现在所感受到的痛与冷,就是最直白的报应。
雨雾中,隔壁汇流车道上闪烁的红蓝光点让邵离心头猛然一紧。警车?警车怎么会在这里停着?远远看不真切,应该是在缓慢行驶中,一公里后两条车道将会交汇在一处,难道是打算等在那里拦截?
看上去又不太像是前来追捕,否则也不会放着空荡荡的紧急停车带不走,反而跟在一大串车流后面乖乖等待。随着距离越拉越近,邵离总算能够看清那边发生了什么,四辆车连环追尾,也难怪警车会停在那里。
还好,只要不是来抓他们的就好。邵离暗暗松了口气,可不等他放下心来,本该停在那里的警车突然拉响警报器,一个紧急并道快速追赶上来,尽管目前还有护栏阻隔,可交汇处已近在眼前。
“林占阳!”
“我知道。”
车辆猛然提速发出的引擎轰鸣声震耳欲聋,堪堪赶在汇流处超出一个车身的距离,将警车甩在后方。满是官腔的叫停喊话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吵得人心烦意乱。
多少次从货车夹缝中飞驰而过,邵离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炸裂了,警车依然穷追不舍,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不想逃了,真的不想再逃了,这样下去会连最后的退路都堵死,“停下吧,求你停下好不好!”
回答邵离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加速,和湿滑路面上轮胎摩擦出的刺耳声响,这声音与那一夜的如此相似,逼迫着他不断回想,长长的血痕向着隐藏在黑暗中的罪证蜿蜒而去。
已经快要因习惯而忽略掉弥漫周遭的恶臭,绑在身后的手心一片湿冷滑腻,那是汗液还是血水?看不到,也不想去看!停下吧,快停止这毫无意义的挣扎,就像被圈在渔网里的鱼,根本没有真正的生门可走。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眼前是一条笔直的路,再无分叉口,昏暗中闪耀着灯光的收费站依稀可见,不多的车辆排着队等待收费,ETC出口因故障而被栏杆封堵,隐约看得到像是有维修工人蹲在那里作业。
察觉到车子行驶的方向,邵离不禁吓出一身冷汗,他惊恐的望向身边默不作声的男人,嘶哑的叫喊着,“快停下!你想干什么?那边有人!”
不回答,还是不回答!该死的,他不想……不想再一次成为杀人犯!过快的车速让原本看不清晰的景色顷刻间呈现在眼前,来不及了,再不停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不想让你杀人……”邵离轻声说着,突然倾身向林占阳握着方向盘的手臂压去,“别恨我。”
方向盘被连带着拉偏,车子骤然转向直冲上护栏,断裂的金属划过车皮的声音尖锐得刺耳,翻滚,旋转,眼前的画面时而扭曲时而被阴影遮挡,好奇怪,为什么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疼痛?拦住肩膀护住额头的这双手臂温暖而有力,且并不属于自己。
连成串的惊叫声中,世界颠倒了,景象全都是反的,雨水冲刷着泥土与草丛的清香,也冲淡了令人作呕的恶臭。
额角些微刺痛,有些粘稠的液体渗出,沿着发梢滴到草地上。滚落在眼前的外衣那么熟悉,好像是自己的,为什么上面染满了血迹?还有无力的垂在颈侧的这双手也被红色浸染。
红色,被雨水晕染得到处都是红色,扎眼的只有被脏兮兮的外衣包裹着的白花花的尸体。可那真的是尸体吗?不应该在后备箱里吗?她怎么会在窗外?果然还没有死吧?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伤害你!原谅我好吗?
一切都只是个意外,不论那场车祸,还是那次相遇,都不过是个意外,可以奢望一句原谅吗?
“对不起……”
双唇蠕动着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没人知道这句对不起到底是对谁说的,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而这细若蚊鸣的喃语早已被掩盖在一片混乱之中,根本不会有人倾听。
模糊视线里好多双鞋子踏来踏去,踩得草坪沙沙响,响得耳朵发痒,想抓,依然被绑在身后的手却抬不起来,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他们在说什么?什么抱太紧?什么分不开?好累,好想睡,让我……
睡一会儿吧。
第13章 思念与习惯
被遗忘的并非不重要,只是惧怕承担那份刻骨铭心。
服药过量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可他一刻也不想继续呆在医院,这让他想起上一次从昏迷中醒来的遭遇。
那时刚刚睁开双眼的自己,就像被人们首次发现的稀有动物,围了个水泄不通,媒体的闪光灯更是让人烦躁不安。警察站在一边不停问着根本听不懂的问题,他不知道什么车祸,什么抢劫,什么绑架,他只是喝多了开车出门掉进草坑里而已,用得着连警察都出动吗?
“这是解离症的表现,送他去疗养院吧。”
邵离清楚地记得当时某位医生所说的话,将痛苦的记忆,或不为社会认可的冲动从整个精神活动中解离出去,称为解离症。没有人告诉他必须住进疗养院的理由是什么,但他必须呆在那,直到精神稳定了才能离开。
好吧,没关系,反正又不是没去过那种地方,他知道应该怎样尽可能表现得正常,以换取最快出院的机会,所以他只在那里生活了几个月,便再次回到自由的世界。
车子已经修好,可从那一天起,邵离再也不想碰触它,这种排斥与恐惧来得莫名其妙,随之出现的种种噩梦更是让他不堪其扰,但在恐惧之中隐隐冒出的些微悸动,让他不禁想要将这份诡异的心情完完整整记录下来。
流畅的线条在纸张上勾勒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那全都是梦境中的片段,公路,树林,血迹,还有用力拍打车窗的男人,那张永远看不清的脸。
稿子画了几年,梦就做了几年。
所以呢?到了可以收尾的时候了吗?可是林占阳……你又在哪里呢?
敲门声响起,医生带着警察走进病房,邵离不悦的蹙起眉头,这景象真是似曾相识,这次只不过不小心吃多了药,为什么又有警察出场?
“有什么事吗?我是不是可以出院了?”
警察看了医生一眼,随后摆着官腔说,“院方在你家里实施救助的时候,发现你家客厅飘窗有遭遇入侵的痕迹,你看是否需要报警?”
入侵?好像昏迷前确实有听到一些声音,还真是进贼了?不过……“医院怎么知道的?”
“哎?不是你自己打的急救电话吗?”
怎么可能?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拿起电话都做不到,怎么可能自己打急救电话?难不成……
邵离左顾右盼胡乱翻找,总算在床边的抽屉里找到自己的手机,握住手机的手有些颤抖,而在看到通讯录的那一刻,颤抖停止了,甚至连心跳都几乎停止了。不是恐惧,不是激动,却是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平静。
电话记录里确实有拨通过急救电话的记录,最奇妙的是,他的通讯录被删得一干二净,只有唯一一串完全陌生的号码显示在那里。
“先生,请问您需要报警吗?”
“不需要。”
“可是……”
“我说不需要就是不需要。”邵离不耐烦的阻止对方继续询问,转而问站在一边表情难看的医生,显然已经被自己阴晴不定的情绪吓傻,可他顾不得这么多,“通知过家属了?”
医生有一瞬错愕,随即回答,“你手机里只有一个联系人,我们只能通知他。”
“嗯,谢谢。”
心情非常好,好得邵离不自觉哼起了歌,推开家门,摆好被撞得歪歪扭扭的鞋柜,开始巡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地方出现异常,没有小偷没有盗窃,只有字台上的画稿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果然不是小偷嘛,哪个小偷不偷东西只为来看漫画?邵离失笑的把画稿重新按照顺序整理好。指尖描绘着一张又一张空白面部轮廓线,那张脸已经可以记起,可他仍然不想画在纸上。
就这样吧,也没什么不好。
是现实?还是又一场梦而已?笔尖沙沙摩擦着粗糙的纸面,勾勒出傍晚雨中的收费站,面色惊恐的维修工,封堵的栅栏,还有那场由自己一手酿成的惨烈车祸,唯独那具被甩出车外的尸体,怎么也画不出来,那个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仿佛从来没有看清过。
尸体去哪了?为什么警方没有追责?这样的疑问像□□一样在心中蔓延,害怕去想,害怕得知真相,所以本能的将与此有关的一切封锁在记忆深处,强迫淡忘,包括那个突兀出现在自己漫长生命中的不速之客。
难道是那家伙帮自己顶罪?天呐,车祸之后到底发生过什么?这六年来音信全无的不只是对方,还有自己,丢失手机干脆换了号码,时至今日邵离才认识到他们之间的联系竟然如此岌岌可危,这么轻易就可以断个彻底。
他们的分离和相遇一样突如其来,一样不着痕迹。
我用六十多个小时习惯有你,又用六年多的噩梦思念你,那你呢?会不会也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思念着我?邵离再次拿起手机,出神的看着那组陌生号码,口中低喃着“会是你吗?”
指头悬在屏幕上,无数次想要按下,无数次收了回来,直到屏幕变成一片漆黑,终归还是没有勇气拨通那个号码。
接通了能说什么呢?问一声近来可好?不好,都不好。想见他,恨不得立刻见到他,不要回忆不要声音,只要那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面前!
邵离抓起床头柜上的药瓶丢进塞满废纸的垃圾桶,再也不需要吃这种鬼东西,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醒,记忆更加清晰,所有的噩梦片段都可以顺畅的连接起来,而收费站的那场车祸并不是结局,至少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命运真是可笑,邵离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睡衣缩进被子里。那一夜,如果那家伙没有强迫自己前往南堰,说不定真的可以救活被撞的女人,自己也不会背着这份愧疚苟且偷生,可如果没有他,昨夜自己就会孤独的死在这张并不温暖的大床上,直到腐烂发臭才会被人发现。
全乱了,生活的步调全乱了,到底该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无论是爱还是恨,这份感情都已经深刻到无法用词汇去描述。
黑暗中的脚步声似真似幻,邵离不知道自己是梦着还是醒着,只感到温热又有些粗糙的手掌轻抚自己的脸颊,挑逗似的描画着颌骨的轮廓,指尖划过喉结,牵引着热度向后颈移动,而后缓缓收紧。
呼吸越来越困难,邵离下意识握紧了正在行凶的双手,徘徊在鼻间的气息太过熟悉,熟悉到不用去想,也可以本能的呼唤那填满心间的名字。
“占阳,我好想你。”
第14章 故事与生活
被扼住的喉咙发不出声音,邵离颤动着双唇无声的呼唤着,一遍又一遍,不遗余力的倾诉着被忘却的思念。
压迫感骤然消失,记忆中那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揽着自己的肩膀,耳边响起的是无数次于梦中倾听的低沉声线。
“你为什么忘了我?为什么……”
“对不起。”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邵离激动的摇着头,紧抓着对方的衣袖不放,“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赶不上母亲的葬礼,也不会被抓进监狱!”
“如果没有你我才会进监狱!”林占阳捏着邵离的下巴制止对方继续发疯,“如果我撞了那个人,就真的要进监狱了,我爸放弃起诉我,你听到没?我没有进监狱!可等一切事情都平息之后,我发现我找不到你了。”
林占阳的目光有些犹豫,突然没有了原本的冷静和深沉,“没人愿意告诉我你在哪,警察和医生都不肯说,只说你精神状态很糟糕,转院了。”头无力的垂在对方肩膀上,“呵,我把你弄丢了,连个告诉你真相的机会都没有。”
“真相?”这个词汇让邵离感到有些陌生,他不觉得他们所经历的事情中,有什么是自己不明真相的,“这是……什么意思?”
“你根本就没有撞过人。”
答案就像□□一样炸得邵离脑袋嗡嗡作响,他猛然推开靠在身上的人,惨白着一张脸追问,“怎么可能?你给我说清楚!”
代替回答的是举到面前的手机,里面正在播放的画面非常熟悉,那是他独自开车行驶在黑暗的乡间公路时,行车记录仪记录下来的画面。邵离很清楚即将发生什么,他有些惊慌的别过头,不想去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可脑袋被坐在身后的男人固定着,强迫自己继续观赏。
“别躲,看着。”
漫长的路途,昏黄的灯光,全都让人昏昏欲睡,终于,镜头中出现一个身影,而画面也被定格在撞击前的一刹那。
这就是忏悔的理由吗?这就是欺骗的真相吗?看着出现在灯光中的那头白花花的老母猪,邵离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所以说,从一开始我撞的就是这头猪?那天早上你扛着的半扇猪也是它?”
“是,我拿去卖了一半换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邵离拉扯着头发歇斯底里的笑着,笑得眼泪溢出眼眶也不曾停歇,折磨自己一路的恐惧来源,不过是一头猪?可笑吗?一点也不可笑,他只是想要笑一笑而已,因为愤怒。
毫不留情的拳脚落在并不还手的人身上,邵离拼命地捶打着,憋在心中的一口气无论如何也发泄不出,“所以存储卡也是被你藏起来了?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骗我?看我这个神经病被一头猪吓得疯疯癫癫的很有趣是吗?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一把拉过仍在挥动拳头的手腕,林占阳将邵离拉进怀里紧紧抱住,“我从没想过嘲笑,也许从一开始,欺骗就只是为了留住你。”
世界宁静了。
“为什么要这样……”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流淌下来,压抑多年的不安顷刻间宣泄出来,邵离揪着对方的衣领不停摇晃着低声质问,“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知不知道……”
“所以……对不起。”
吻与拥抱,是比任何话语都有效的良药,邵离在这倾注着无限温柔的行为中逐渐放松下来,伸开双臂回抱住对方。
他们不知道这段感情究竟从何时开始,也许并非朝夕相处的那三两天,而是在那之后的数千个日夜中,由回忆与思念慢慢滋生。
邵离梦了多久,林占阳就寻觅了多久,偌大城市中,多少次擦肩而过才能换来一次眼神交汇?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邵离闷声问。
轻微的喘息与耳根脖颈升腾起的红晕,和回忆中的别无二致,无不在引诱着自己索取更多,林占阳强迫自己深呼吸,稍微冷静下来才回答,“昨天在出版社大楼下面看到你,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没认出我。”
“然后呢?跟踪我?”
“嗯。”
“就像一条闻着味道找回家的狗。”邵离笑着咬了咬对方有些胡茬的下巴,“但是你刚刚好像打算杀了我。”
林占阳回敬似的咬着邵离的嘴唇,“如果你真敢把我忘了,我就杀了你埋在我的床底下。”
“真可怕。”
毫无诚意的说着玩笑话,身体却像贪恋那份温暖似的紧贴在一起,困倦的身体放心的倚靠着对方,邵离竟就这样睡了过去。确实没必要再吃药,因为不再孤独,因为可以安心,入睡原来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情。
画纸上的男人躺在床上睡眼朦胧,黑暗中,看不到脸面的人站在一旁。
特写分镜里,骨节分明的指尖温柔轻抚微张的双唇,对白框中用扭曲的符号取代了文字。有时候想象比直观更有趣,邵离有意将对白做了模糊处理,因为这份心情,他无法描绘,不如让看客自己去感受。
故事有了结局,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结局,命运的重逢在笔下变得更具有戏剧色彩,亲吻的剪影作为最后一个分镜,给故事画下完美句号。
叮咚,门铃声清脆悦耳,邵离踩着拖鞋匆忙跑去开门,时间过得好快,已经下班了吗?接过对方手里的袋子,蔬菜的清香将整个房子渲染得充满生活味道。落地窗透进的夕阳下,邵离笑着将亲吻留在对方的脸颊上,话语充满无限温情。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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