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8-29 18:16:29来源:
一到安徽阜阳市临泉县,"贫困"立刻变得具体起来。
1958年,中国有了第一台"北京牌"黑白电视机,比临泉农村通电差不多早了40年。在这几十年里,农村家家户户点着煤油灯,夜晚常能闻到煤油气味。千禧年后,电话和彩电开始成为临泉的稀罕物,但还不足以稀释这里的贫困。
临泉县坐落在黄淮平原,以231万人位列安徽第一人口大县。直到2020年,临泉才彻底摘下戴了二十年的"贫困帽子"。不过,即便脱了贫,临泉的人均GDP在经济落后的皖北仍然垫底。
为了生计,临泉的青壮年十几岁便进城务工。长年在外的有80到100万务工人口,是全国劳务输出最多的县城。
这是一个被互联网忽视的僻静角落,也是有关远方的诗意想象终结的地方。临泉县作为一个尚且合格的见证者,审视着这种年复一年辗转的生活,他们去北方收废品,去南方卖菜,去浴池做搓澡生意,他们在沉默中勾勒匮乏的质地。
贫穷的含义有两层,它让临泉人的生活窘迫的同时,也剥夺了他们更多想象的可能性。至少在临泉县成为远近闻名的"骑手县"之前,廉价的洗衣粉、驶往不同方向的大巴车和远处名为"城镇化"的轰鸣,构成了临泉人生活的全部。
改变这片土地的,有自上而下的国家意志,有大手笔的财政投入,也有互联网下沉之后的余波。
在过去五年里,六万名来自临泉的骑手在美团上送出了超过一亿笔订单,他们或是奔波在鳞次栉比的楼宇间,或是穿梭在五环外的曲径通幽处。
骑手“确定且自由”的工作和收入,让临泉人开始有机会在家乡置业、购车、并给予孩子超越父辈的教育起点。改变的背后是六万个逐渐富裕的家庭,以及一群新兴的“县城新中产”。
那是灰色布景下,一种希望的光亮。
01
轨迹
在临泉县,不安全感曾是一种与生俱来,并且日积月累的生活状态。
在王文广看来,最初的不安全感来源于粮食。
临泉县位于安徽北部,大片的平原地本是发展农业的先天优势。但黄河的泛滥,让临泉的土地遭受着沙化和盐碱化的严重侵害,依赖收成的临泉人陷入了对温饱的忧患中。五口人只有两亩地的王文广一家,尤其如此。
在如今的临泉,耕田仍然是一些家庭重要的谋生手段
"小时候可太穷了,只种地的话到冬天家里就没什么粮食了,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饱饭,冬天只能去冻土里挖地瓜。"
在他11岁那年,村里迎来了第一台彩电,那是同乡的父母去深圳打工赚来的。彩色显像管的来访,带来了一个属于大城市的世界,也改变了临泉年轻人对生活的想象。
就像许多不能满足于看天吃饭的农村年轻人一样,2003年,16岁的王文广,选择辍学离乡去一线城市打工。
他在深圳落脚的时候,正值非典肆虐。工厂一旦不招工,他既没有工作收入,也没有宿舍可住,没钱了就睡在露天公园里,连着几天都是吃了上顿便没下顿。疫情过去之后,王文广先后在服装厂做过裁剪,在钢结构厂做过电焊,也在工地上卖过苦力。
苦日子在沉默中流过,但不安全感依然如影随形。
跟着施工队的那些年,王文广最南去过福建,最北到过黑龙江,跑遍了十几个城市。吃苦到没什么,他最怕的是包工头跑路,血汗钱要不回来。"工地通常是年底才结钱,有时候剩下30%的钱就不给了。还有的会压工钱,只有继续给他干活才有可能给你。"
哪怕是在沧州高铁站这样的项目里做注塑,凡是要到包工头这里经手一道,也会有七八年都结不清的欠款。屡被欠薪的王文广知道,讨薪最常用的办法是爬上工地的塔吊,不给钱就不下来。"最后钱要到了,人也被公安带走了。"
王文广需要更清晰且确定的数字,给漂泊在外的日子一点安全感。
他去了北京昌平,留在澡堂里学了搓澡的手艺。在这里,每天的收入清晰可见——每搓一个背收6块钱,师傅和店家五五分成,每一单拿到手里能赚3块钱。
在昌平的搓澡师傅里,有很多临泉老乡,包括彭中辉。刚来北京的时候,他也选择了按件计酬的搓澡工,店里包吃包住,每半个月结一次薪水,多的时候一下能给五六千。代价是要忍受洗浴中心里千奇百怪的刁难:彭中辉有一次磕破了客人的玉佩,客人说这玉佩花了一万元从云南找人开过光,让彭中辉赔一万五。
"当时我就懵了,我说要钱没有,要不你报警吧。"
澡堂的作息也一度累垮了彭中辉的免疫系统。他总要凌晨三四点才能睡下,中午12点起床。天天熬夜,老是上火,到后来随便一个小感冒,都得反复半个多月。澡堂里湿气很重,彭中辉认识的老乡中,有人40岁就已经风湿病缠身,痛的站不起来。
2016年开春,美团外卖把业务版图扩张到了昌平,一些商家开始做外卖。在彭中辉的经验世界里,务工的选择不外乎卖菜、搓澡和收废品。第一次听说"外卖小哥"的工作时,吸引他的理由很简单——商家少、单子少、骑手少,因此工作称不上太辛苦,也能有个合理的价格,"在外面跑跑,对身体也好。"
于是,他离开澡堂,成为了第一代临泉籍骑手,也是中国最早一批外卖小哥。和他同期"转行"的,还有如今的临泉县跑单王——王文广。
王文广当了骑手后,一直关注着一个单量经常保持在第一名的骑手。大家都说"单王"靠着跑单给自己的儿子买了套新房。这样的故事,总是最容易触动骑手们。后来,王文广进入全国骑手跑单前列,在五年的时间里累计跑单近八万笔。
奔波在大街小巷的外卖骑手们
当骑手意味着什么?他们的答案很简单——再也不用担心要采用某种极端手段,才能捍卫自己微不足道的权利与尊严。
王文广有个习惯,每天跑完单,他都会去骑手App后台看看收入。这笔钱随时可以取出,那是种不被欠薪的安全感。"现在比在工地稳定,至少工钱能到手,"他的底线是每天挣450元,这样每月能保底一万三四元的收入。
他一年到头基本不休息。但骑手灵活的时间,让他能更多分担家庭责任。"妻子工作太忙,我时间更自由,能多照顾家里。”
王文广在下午送单间隙,会抽空回家照顾老人
王文广在北京成家后,需要帮妻子照顾80多岁瘫痪在床的岳父。每天下午的跑单间隙,他都会回一趟家帮岳父翻身活动。这种付出让他感到安心,"既然选择了结婚,就要好好守护。幸福是奋斗出来的。"
而彭中辉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老家临泉县会成为一个"骑手大县"。当六万临泉人穿梭在全国大大小小的十字路口,配送着上亿单外卖时,临泉的楼市也被这张庞大的网络改变了。
02
新家
关于临泉,很多人不知道,这里是全国唯一对商品房进行限价的贫困县。均价六七千的房价对临泉人来说并不便宜,也并不陌生。
2016年临泉开始做老房的棚户改造,将近10万人需要在新房安置,"抢房"便成了常事。2018年的冬天一个新楼开盘,甚至有几千临泉人冒着大雪严寒从凌晨开始排队,早上8点天还没完全亮,现场已经座无虚席。
这些人里,很多是"北漂中"的临泉籍骑手。在北京触不可及的安定感,转化成了他们在老家买房的驱动力。
据《安徽日报》报道,临泉籍人做过外卖骑手的有6万多人。样本数据显示,这6万骑手中有三成在临泉县城买了新房,赚得多的则住上了县城里最好的小区。
想要买房的临泉夫妻骑手,正在认真听楼盘讲解
与留守临泉老家的玩伴不同,孟创业5岁就跟父母来北京打工,上的是一所打工子弟学校。从他记事起,临泉老乡们就聚居在海淀的田村附近,因此这里也被称作“小临泉村”。老乡们从事着各种生计,他的父亲则带着一些老乡做起了废品回收。
在孟创业的记忆中,村子面积不大但院子繁密。大杂院里人声鼎沸,每天清晨,小菜贩和磨菜刀的叫卖声都会从胡同东口传到西口。村里还有一些养鸽子的人,一早就把鸽子放出来撒欢,漫天都是它们扑棱翅膀的簌簌声。临泉“北漂们”在这住了十几年,直到那片区域被拆迁,北京的"小临泉村"也这么散了。
搬家是常态,也是一线城市里最容易产生漂泊感的事情。
"我在北京呆了十几年,最烦的就是拆迁。每住一两年就要拆,好不容易习惯了,又要重新搬家。"孟创业一家现在搬到了海淀的城中村里。因为搬家太频繁、也为了省钱,家具都用的二手货,"别人当废品回收的家电,我爸再拉回出租屋里用。家里的电视、冰箱、洗衣机都是他淘来的。"
孟创业做骑手,也是老乡介绍的,"他比我早干半年,说送外卖挺赚钱。我有个发小回老家也在送外卖。"他现在租住的地方,一半以上的住户都是骑手。每晚快十点,骑手们陆续下班回家,电动车在各家门口停满了一排。
送外卖的时候,他进出过许多海淀区的房产中介,跳动的房价时常提醒着他——老家的学区房也该抓紧上车了。
今年,临泉人都在买县城学区房的消息,从皖北一路传到了海淀。孟创业抽空回了趟临泉。从看房到付款,他只花了一周的时间。他买下了一套120平的学区房,总价75万,每月要还3800的房贷。虽然贷款不少,但是骑手相对稳定的收入,给了他支撑。
"我开始没啥感觉,前阵子回去看见房子盖完了,心里还挺激动的。孩子以后能去县里上学,我们也终于安定下来,再也不用搬来搬去了。"孟创业说。
从卖废品到送外卖,从买彩电到买房子,临泉人的变化,也发生在彭中辉身上。
彭中辉在北京住的出租屋只有12平,每个月500块,是昌平本地人的自建房。狭小的空间里,家具能简则简,却被他专门腾出地方养了一只乌龟。那是邻居从十三陵水库淘来的,他给乌龟喂虾米、鱼干和钙片,四年时间,看它从一小只长到凉菜盘子那么大。"后来味太重了,每天要换两次水,实在受不了就还给邻居了"。
受不了漂泊在外的孤独感,彭中辉后来又养了鱼,为此花了一百多置办鱼缸、彩灯和水草。"这屋里养点东西,看着感觉能好一点,不然太孤独,太单调了。"
彭中辉在12平的出租屋里布置了鱼缸
彭中辉平时在外跑单,一两年才回老家一次。去年回家过完国庆,天气已悄然转冷。临走的前一晚,他把儿子和女儿的秋装都找出来,一摞摞叠好。"当时儿子问我是不是又要走了,我说是,孩子当场就哭了"。
离别是为了新家、为了孩子的学区房,归根结底是为了最终的相聚。
自2016年跑外卖起,彭中辉就一直在攒钱。他本想在老家宅基地盖个别墅,再在院子里挖个小池塘养鱼。只是村里没有好学校,再加上后来宅基地政策发生变化,他也就改了主意,在县城最大的楼盘"当代城"买了房。
"当时妻子挺着急,给我发了几张县城的楼盘图,让我抓紧补课,3天内回去把房子定了。"彭中辉立马动身,回家第二天就定了房。新家足足有125平,四室两厅,一厨两卫,总价89万。"我们是贷款买的,首付要27万,骑手工资和当年搓澡攒的钱,全拿来付首付了。"
积蓄花出去的一瞬间,彭中辉虽然心疼但觉得很值。他买房就是为了孩子升学,"他们还在上小学,成绩一直不错。新房附近有临泉最好的一中,只要能考上,将来就有机会去985和211。"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种刻在中国普通家庭骨子里的教育焦虑,是不分北京海淀,还是安徽临泉的。
为了省钱,彭中辉夫妻俩每天在抖音上研究各种装修细节,"哪里会踩坑、涂料怎么选、贴什么地砖省钱……我什么都看,什么都学,能省点就省点。毕竟孩子以后结婚,还要重新装修。"眼看着房子就要交付了,彭中辉的生活多出了很多期待——"我们一家四口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
上一次回家的时候,彭中辉带女儿去县里参加舞蹈等级考试,考场就在新房的小区附近。他特意让女儿看了一眼新房,女儿当时也没说话。
后来女儿对他讲,"爸爸,那个房子好漂亮"。彭中辉告诉女儿,"以后,那就是咱们的家。"
03
返航
当“确定”的收入换来新家后,横亘在庞大务工群体面前的,还有沉重的现实困境——子女的留守问题。
彭中辉儿时就是留守儿童,县里的青壮年外出打工,临泉空的只剩老人和小孩。2003年他家安了电话,终于能经常听到父母的声音。"有一年春节,我哭着喊爸妈回家,可车票不好买,他们回不来,我妈也在那头哭。"这一通电话之后,母亲为了把车票钱节省下来,还是没有回家过年。
对于彭中辉这代临泉青年来说,留守的含义,随着他们的成年,从小时候等父母回家,变成了等子女放假。
每到寒暑假,临泉的长途汽车站就会"沸腾"起来。奔向全国各地的大巴车上坐满了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他们背着卡通书包,最外层贴着一张写有姓名、地址和手机号的"防丢"卡片。
被老人送到车站后,孩子会由司机接管,先点名再挂好身份牌。这种长途汽车跑的勤快,只要200块车费,就能把孩子从临泉送到大城市的父母身边。
彭中辉把这种场景比喻成候鸟迁徙。"候鸟嘛,每到特定季节就会迁徙,就像这群孩子,一放假就自己去找父母,假期结束了再自己回来。"
有的孩子太小,担心自己走丢,十个小时的车程,连服务区的厕所都不敢去。他们知道自己必须要安全的到达另一座城市的车站,才会见到久违的父母。"快到站时司机会提前通知家长来接。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孩子交给他可以放心。"
彭中辉记得女儿第一次来北京时,他把一家人送到回乡火车的站台上。知道爸爸不能一起回家时,5岁的小女孩第一次感受到分别。"她在火车站哭得可狠了,跟电视上放的一模一样,拍着火车车窗,就那么哭,我都不忍心看。"
彭中辉不是没有想过回家。每当想念孩子的时候,彭中辉就会动起回老家做小生意的念头,但每月3700的房贷,让他把骑手坚持做了下去,"现在一心就是房贷,买完房还得攒装修的钱。"
彭中辉会在吃饭间隙给远在老家的孩子打电话
在于心不忍中选择返乡的,大多是孩子的母亲。
得知女儿很难在北京上小学时,范菲菲就决定陪孩子返乡。她本来跟着丈夫在北京谋生,因为舍不得母女分离,她最终选择让丈夫继续留京做小生意,自己回乡陪伴两个子女。"因为我自己体验过,不想孩子再做留守儿童了"。
回临泉后,范菲菲最开始在超市和母婴店做过收银,但这种工作人走不开,想请假必须找替班,很难照顾到家里。直到有一天,招聘骑手的广告下沉到了临泉县城里,她就开始在本地跑起了外卖。
"当骑手比较自由,只要给站长打个电话就能下线忙自己的事,"范菲菲现在跑三个班次,月收入是超市的2到3倍。"如果一个月赚不到6000,就感觉回来熬得很不值当。"
她通常晚上10点下班,有时深夜到家两个孩子都睡着了。"但我们可以一起吃早饭,最起码孩子知道我在家,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妈妈。"雨天时,范菲菲会提前收工。次数多了,女儿就知道一旦阴天下雨,就可以在睡觉前见到妈妈。
范菲菲常在上早班时送女儿上学。女儿一年级时,外卖骑手在老家还很新鲜,小朋友投来的好奇目光让女儿有些不好意思。到了三年级,有同学对女儿说,"你妈妈好厉害,我叔叔们也干过这个,但都没坚持下来。"女儿后来把这话转述给范菲菲,言语里都是自豪。
当互联网的影响从北上广深一路渗透到农村县城,骑手这个职业,也渐渐成为了留在本地“理想”的职业选择,尤其对返乡照顾孩子的父母。
范菲菲刚跑单时老家只有2个女骑手,现在光她认识的就有五六个。在站点,她认识了另一位女骑手刘翠萍。在外打工十多年后,刘翠萍返乡成了家。她对过去轻描淡写,"我把不开心的都忘了,现在就觉得家里最好"。
被骑手的“自由且高薪”吸引,刘翠萍自告奋勇送起了外卖。"起初家人觉得太危险,都反对。后来我赚了钱,也没耽误照顾孩子,他们也就接受了"。
但4岁的小女儿想要更多陪伴。"她6点起床,总要先和我亲昵一会,再去幼儿园 "。这种亲昵有时还会变成"拦门大战"。为把妈妈留在家里,小女儿拦过家门、霸占过外卖箱子,有时候连电动车钥匙都要拔了藏起来,什么办法都想过。
这种智斗几乎每周都会上演一次,刘翠萍总要哄着她,"我得出去挣钱给你买玩具,不如你把妈妈送出家门吧"。听到有玩具,小女儿就会骑上儿童车,两条小腿划拉着地面,把她送到路口。
后来,小女儿也喜欢上了陪妈妈送外卖的感觉。一次,刘翠萍送餐时刚好带上了她,走到顾客门前时,小女儿坚持不让妈妈插手,要自己把餐交到顾客手里,"她特别有成就感,可高兴了"。
对刘翠萍而言,骑手提供了多一种选择。她所在的临泉本地骑手群,已扩充到300余人, 其中不乏为陪孩子上学返乡的骑手,"回老家跑单是比外面赚的少了点,但一家人在一起,总比两地分居强。"
而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普通人在生活里押注了最多希望的地方——孩子。
04
薪火
和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一样,住房和教育,也构成了临泉家庭的主要图景。他们盼着属于自己的小家,更渴望孩子拥有超越父辈的起点。
彭中辉有两个孩子,女儿上二年级,儿子上四年级,成绩都在镇上名列前茅。他也想过要回乡发展,参与到他们的成长和教育中。但在房贷面前,在北京当骑手还是更赚钱的工作。
今年暑假,彭中辉终于兑现诺言,带儿子看了大海。那阵子台风裹挟暴雨,他们不敢跑太远,就在上海周边玩了整整一周。
"他很早就想去看海,我说可以,但是得拿奖状换。"后来,儿子得了好几次奖,但总是因为疫情的反复没能成行,彭中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彭中辉老家的墙壁上贴满了孩子的奖状
去年中秋回家,他想了个"娱乐方式"来补偿对孩子们的歉意。
趁着下午人少,他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超市。"给你们每人30秒的时间,超市里的零食随便拿。"他还叮嘱孩子,"别拿大件,耽误时间,也别撞到人。"
结果孩子们也聪明,一上来先把"每人30秒"的时间讨价还价到"一共60秒",然后把购物车往货架底下一摆,手往货架上一扫,就把整排东西揽了下来。一分钟之后,两个孩子足足装了两大车,花了600多块。"他俩高兴坏了,超市老板娘也乐坏了,笑着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客户。"
细碎的日常生活里,是这一代幼年留守的临泉中年,对当年教育匮乏的遗憾。他们不希望自己木已成舟的现实,继续在下一代的人生中重演。确定性的收入,给了他们为下一代规划未来的经济基础。
2020年高考前,临泉本地的电视台,直播了临泉一中清北学子交流报告会,刺激了很多家长的敏感神经。临泉家庭在教育上的投入越来越多,也让范菲菲也感受到了老家的教育压力,"小孩也挺惨的,赶上了信息大爆炸的时代。"
"临泉县城现在都是学生和陪读家长,"范菲菲所在的站点,有近八成骑手都在县城陪读。外出打工的铆足劲买学区房,留在家乡的则在教育上竭尽所能的投入金钱和精力,让孩子走出"留守-辍学-打工"的命运循环。
范菲菲的女儿今年刚升四年级。一次家长会,她听说有孩子趁着暑假就已经把四年级的课本学了一遍,"我当时特吃惊,这也太激进了。现在压力就这么大,以后初高中怎么办?"
话虽如此,她也给女儿报了数学和英语班,"老家对英语不重视,跟北京没法比。启蒙就比别人晚了,总得给孩子打好基础。"
不只是学科教育,只要是在承受范围内,父母对教育的投入是不会设限的。走到临泉县城的街道上,舞蹈、绘画、书法等兴趣班的招生广告铺天盖地。这给范菲菲一种心理暗示——谁家孩子不去,就容易被落下。
"小时候爸妈出去打工,孩子都是放养的。到我们这一代,社会跨度特别大,但知识无论到哪儿都是有用的。"
几年前,范菲菲经过女儿学校的展示墙,看到里头"五好少年"的表彰,心里满是羡慕。今年再去,她发现女儿也被表彰了,"这事说大不大,但就是有成就感。我女儿也成了大家常说的——别人家的孩子。"
为了让孩子外向起来,范菲菲还给女儿报了播音主持班,每年3000多的学费。女儿坚持了4年,也考过了四级。"我不为别的,就想让她自信外向一点,承受打击的能力也更强点。"
儿子在写作业,范菲菲在陪女儿练习播音主持
"想要走进大城市,学习也许不是唯一的方法。但对我们农村人来说,却是唯一能支付得起的捷径。"范菲菲表示。
彭中辉也给女儿报了兴趣班。女儿喜欢跟着电视一起跳舞,彭中辉就给她报了拉丁舞。每周末一次课,一年学费1700。"我没想着让她当舞蹈演员,就是想让她多学点,多元化发展。"
"女儿来北京的时候,我让她跳舞给我看看。她不,害羞。但你要让她上台表演,她就啥也不怕。"彭中辉手机里存着女儿的舞蹈视频,想念她的时候就翻出来看一看,"那时她刚学二十天,就站C位了,我看着特自豪。"
彭中辉的女儿在上舞蹈课
他们的初衷很朴素——不想孩子重蹈覆辙,只能靠干苦力拿到去大城市的车票。而教育就是下一代改变命运的出路。
05
尾声
中国有3.76亿流动人口,他们往往面目模糊,活在统计数字里,处在主流叙事外。骑手这份工作,在以往环境恶劣、充斥欠薪低薪的选择之外,提供了另一种“自由且确定”的选择。对沉默的大多数而言,多一种选择就多了一种可能,一种生活的希望。
在一个巨大的折叠现实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讲不出读海德格尔的稀缺故事,只是在一些平凡的日常里获得生活的慰藉和意义。
范菲菲在老家送起了外卖,把多出来的时间用来陪伴孩子的成长;刘翠萍依然在凌晨跑夜班,但小女儿已逐渐懂事,每次看到路上有车剐蹭,都会叮嘱妈妈骑车时要小心。
王文广最近发现,5岁的女儿变得独立了,"以前挑食不爱吃饭,现在能吃一大碗,还知道自己洗脸刷牙"。那天,女儿上完绘画班,给他展示了自己的杰作,上面是用蜡笔画出的一家三口。
彭中辉还在大城市奔忙,每天都倒数着老家新房的交付日期。刚过去的冬天,儿子过完了在老屋的最后一个生日。他头戴寿星帽,穿着新衣服——上面印有特意挑选的“读书人”logo。彭中辉在视频电话里给孩子唱完生日歌,看着儿子低头许了愿。他知道,那一定和一家团聚有关。
这些朴素而鲜活的片段,却是他们做骑手之前可望不可即的生活。发生在临泉骑手身上的变化,也在改变着更庞大的打工群体。在那些归属地来自安徽、河南、河北、贵州的电话号码和一声"外卖到了"的背后,骑手们也在实现着自己的愿景。
契诃夫说,"生活自会消化一切。"
互联网重塑了雇佣的形式,但没有改变生活的内核。以外卖骑手为代表的庞大务工群体,在大时代的变迁中,找到新的轨迹,改变了贫困的境遇,更给了下一代打破既定命运的希望。
在统计学的巨大帷幕之下, 这些被抽离出的个体,浓缩了千千万万个中国人的生活与命运。
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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